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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高高举起,轻轻落下(2 / 2)

其实爱子王雱死后王安石身体已经垮了,再不是当年那个敢于改天换地的“拗相公”了。但在皇帝面前王安礼不敢说这“不祥之言”,只说:“家兄身体尚好。”见神宗皇帝又不说话,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主动问道,“臣想请问陛下,觉得魏武帝曹操是什么样的人?”

神宗心神不宁,顺嘴答道:“奸雄而已,不足道。”

听了这话,王安礼鼓足勇气对上奏道:“诚如陛下所言,曹操奸雄而已,实不足道,然而这么个奸雄尚能容忍祢衡,我朝却因为几首诗就要杀大臣,难道圣朝气象连曹魏都不如吗?”

王安礼这话说得十分大胆,神宗皇帝顿时就要发火。好在做了十来年皇帝,养了十多年的城府,转眼功夫已把火气压住,淡淡地说:“苏轼一案乃御史上报,朕只想把事情查问明白,并不想杀人。”

神宗皇帝忽然说这样的话,王安礼又惊又喜,赶紧接住话头儿:“如今案件已经审结,除了几首诗上的毛病,没有别的内情,若只因这么一点证据就杀了苏轼,只怕天下人会讥笑朝廷不能容人。”

半晌,神宗皇帝缓缓说道:“朕也是这么想。苏轼这案子不值得深究,既然你与介甫都这么说,朕就看在你们面上赦了苏轼!”说到这里把王安礼看了两眼,又嘱咐他,“此事朕只告诉你一人,不要传出去,免得御史台那帮人知道了又来害你!”

神宗皇帝这话说得太高明了。只一句话就把所有黑锅推到李定、张璪这帮人头上,皇帝自己撇了个干净。

见神宗如此圣明,对忠臣如此体恤,王安礼激动莫名,急忙跪在地上给皇帝叩起头来。

到这时苏子瞻已经逃过一死,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

苏轼这个人心很实,刚入狱的时候他一直在算计自己究竟是死是活,心乱如麻寝食不安。忽然看见一条鱼,以为死期已至,自惊自吓。后来才知虚惊一场,这位直心直肺的苏夫子倒把事情想开了,觉得反正关在牢里,无非一死一生。如果皇帝不想杀他,过几天也就放了,如果皇帝真想杀他,反正无处可逃,管他呢!

听天由命,也是一种本事。如今的苏子瞻真就听天由命。有饭吃饱,有酒喝完,虽然已经入冬,天气越来越冷,好在狱卒梁成照例每晚给他端一盆热水烫脚,趁着身上热呼倒头就睡,多数时候转眼就睡着了,有时睡不着,就想夫人,想儿子,想朋友,想杭州美景、密州田猎、徐州的百步洪,想自己和朋友们酬唱应答写下的那些诗词文章……总之什么高兴想什么,想累了,自然就睡着了。

就这么又在牢里昏天黑地混了个把月,已到了元丰二年十二月间,这天晚上苏轼烫完脚已经躺下,正在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牢门打开,一个穿短衣的人走了进来,也不说话,只管往地上一躺,牢门立时又上了锁。

自从下了大狱,苏轼一直被单独关着,现在忽然进来个人,以为是和他一样的罪犯。苏学士爱热闹,这些日子憋得够呛,正想找人说话,就坐起身来,看地上那人,脑袋枕在胳膊上,蜷着身子闭着眼,叫了一声:“老兄!”那人动也不动,头都不抬。

关进大狱的人当然没好心情,眼看新来的犯人不理他,苏轼也没话说,重新躺倒两眼一闭,不大功夫就睡着了。

这一觉也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觉得有人推他,一惊而醒。睁眼看,却是昨天关进来的那个人。见苏轼醒了,那人俯在苏轼耳边低声说:“恭喜恭喜!”

苏轼睡得稀里糊涂,这人的话说得更是糊涂,晕头晕脑地问:“什么?”

那人笑道:“学士好大的呼噜!这就好,这就好。”说着转身就走,眨眼功夫不知去向。

进苏轼牢房来的正是皇帝身边宠信的宦官王中正。

原来神宗皇帝已经下了赦免苏轼的决心,却找不到赦免的理由,就想了个办法,对身边的太监们说:“苏轼如果做了坏事,心里有鬼,晚上肯定睡不踏实。若睡得踏实,说明他心里没鬼。”派心腹宦官到监牢里来试探。

也是这太监倒霉,被皇帝派了这么个苦差,大冷天在牢里过一夜不算,又赶上一个苏子瞻,鼾声如雷,整夜不息,把王中正吵得一刻也没睡着。回宫就对皇帝奏道:“奴才亲到苏轼牢里,见他面墙而卧,转眼就熟睡过去,打了一夜的鼾,到奴才回来时他还没睡醒。”

听了这话,神宗皇帝点点头:“这么说苏轼心里果然没有鬼,御史台冤枉他了。”

“文字狱”的奇妙之处就在于此:皇帝想杀人,一句诗就能杀一万人!若不想杀人,睡觉打呼噜也是免罪的理由。

于是震动天下的“乌台诗案”以这么个不可思议的方式结案了。

元丰二年十二月,神宗皇帝对“乌台诗案”做出了令人震惊的判决:

苏轼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在黄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附马都尉王诜把朝廷机密私下透露给苏轼,又与苏轼多有文章往还,免去绛州团练使、附马都尉,改授昭化军节度行军司马,均州安置。

著作佐郎、签判应天府苏辙收受苏轼的讥讽诗最多,贬为监筠州盐酒税务。

秘书省正字王巩得诗也多,贬为监宾州盐酒税务。

其余因为收受苏诗苏文获罪者共二十二人,其中张方平、李清臣罚铜三十斤;司马光、范镇、陈襄、刘攽、李常、孙觉、曾巩、刘挚、黄庭坚、周邠、颜复、王安上、王汾、戚秉道、吴琯、盛侨、杜子方、陈珪、钱世雄各罚铜二十斤。

不久,朝廷上又发生了一次人事变动:参知政事章惇贬为蔡州知府;御史知杂事张璪升任参知政事。

章惇被贬,是“三司系”内部又一场内讧,起因是章惇支持了苏轼,惹怒了一帮同伙,暗中给他下了绊子。而渔翁得利的却是章惇、苏轼共同的“老朋友”张璪。虽然章惇只外放两年就被神宗招了回来,仍然委以重任,但他与“三司系”几员大将从此失和了。

身为大宋第一文字狱的“乌台诗案”竟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罚了个“聊胜于无”。最终因为此案而丢了性命的只有一个人,就是附马王诜的夫人——神宗皇帝的亲姐姐蜀国大长公主。

蜀国公主出了名的贤惠温驯,而且深爱王诜。听说丈夫贬官外放,惊怒忧伤,顿时病倒在床。神宗与蜀国公主是同胞骨肉,一向姐弟情深,听说姐姐病势沉重,赶紧到附马府亲手喂饭端药伺候姐姐,又命人招回王诜!可惜王诜还未回京,蜀国公主就病逝了。

皇帝造孽,饿死的是的农夫;皇帝打仗,战死的是士卒;如今皇帝害人,害死的却是以贤惠温顺著称的亲姐姐。“因果报应”这回事真是说不清道不明。

蜀国公主死后神宗皇帝气急败坏,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能迁怒在附马头上,说他“纵容侍妾冒犯公主”,把王诜身边小妾各杖一百,发配边关给士卒为妻!又把王诜贬到京西南路均州府受罪,直到神宗宴驾,王诜才得还朝。

好不倒霉。

孔子说过一句名言:“虎兕出于柙,是谁之过?”他的意思是说:皇权如同猛虎,应该关在笼子里。一旦这股邪恶势力冲出笼子,过错就在辅佐皇帝的政治家——也就是做了官的儒生们身上。

王安礼、章惇、王安石……大宋王朝这些精英文臣们,以及太皇太后、皇太后两位贵人,用他们集体的力量阻止了神宗皇帝借“文字狱”谋杀苏轼的罪恶设计,制约住了神宗的野心,于是“君臣共治”的国策被勉强维持了下来,“皇权”这头疯狂野兽仍被关在笼中,未得释放。

神宗没有杀士,“君臣共治”的局面还在,大宋王朝虽然已经乱了阵脚,却还没垮!皇帝、朝廷和整个国家仍有最后一次回头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