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子为先驱。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
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华城姝。
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
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樝梨粗。
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
似开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
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
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这首诗半咏物半咏人,写得十分华丽。其中“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一句是写心的。似乎苏学士一生痴梦,这时渐渐醒了。
苏学士回到合江楼时,知府詹范正好派人送来个帖子,请苏轼到府衙去赴宴。
这天的酒宴已经酝酿十日,除詹太守和惠州通判傅广元之外,又有惠州治下博罗县令林抃、程乡县令侯晋叔、龙川县令翟东玉、兴宁县令欧阳叔向、河源县令冯祖仁来赴酒宴。这几位县令都是仰慕苏夫子的名声从各自治所专程赶到惠州来的。
惠州虽是个小地方,可是物产丰富,席上各色山珍海味都是苏学士前所未见之物,然而苏学士口腹之欢朴实得很,喜欢家常味道,过于金贵之物反而承受不起,大概尝了尝,多不置可否,只是席上有一种饼,颜色碧绿,入口松软,兼有异香,苏学士连吃了几块,十分感兴趣,就问詹太守:“这饼是怎么做的?”
詹范笑道:“这叫槐芽饼,也算是惠州特产吧。做法很简单,取新鲜槐树叶子放在水里煮,煮成的绿汁拿来和面,蒸成此物,只是平常食品,难得夫子喜欢。”
用槐树叶煮水和面做饼,这个想法倒也奇巧,苏轼最爱这些家常美食,一一记在心里。詹范见满桌珍馐,苏学士只爱一种饼,觉得好笑,就说:“子曰:‘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夫子不问牛羊鱼肉,只爱吃槐叶饼,有违圣人之道,兼负一桌珍馐,可惜可惜。”
听詹范开玩笑,苏轼也笑着说:“后人都说孔夫子喜欢美食,其实不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是孔子给学生们讲国宴上的待客礼数,并非圣人自家的饮食习惯。而且‘食、脍’二字各有讲究。‘食’指的是粟,民间俗称‘小米’,这东西粒小壳细,不容易舂干净,若舂不净,吃在嘴里尽是糠皮,难以下咽,只有多舂几次才好,故称‘食不厌精’;‘脍’就是切细的肉条子,古人酒宴上用刀匕,厨房里用斧质,没有像样的菜刀,肉不可能切得很细,放在热水里稍煮就端上席,未必煮得熟,客人吃了容易闹肚子,所以孔子说国宴上肉条儿要尽量切得细些。其实当时的肉切得再细,怕也有人的手指头这么粗吧。”
听夫子这么说众官都笑,细一想,又点头赞成。
苏轼又说:“孔圣人的言行常被后人误会。就说饮食上吧,大家都知道,孔子平日‘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穷日子甘之如饴,后人偏说孔子奢侈。再如‘克已复礼’,克的是谁呢?克的是天子、诸侯、卿大夫之流,看《论语》就知道,孔子一生专与诸侯斗,与三桓世卿斗,哪见过他叫百姓们‘克已’的?然而后世人偏偏不敢克天子,不敢克诸侯卿大夫,专门让老百姓们‘克已’,似乎天下百姓还不够可怜,还要再给他们多套一层枷锁,这是什么话?又有,孔子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意思很明白,百姓认同的法令就施行,百姓不认同的法令,就要让天子、诸侯知道‘不可用’,这才是道理。不知哪个混帐东西!偏偏把两个标点偷去,变成‘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这是什么混帐道理!若孔子有这害民之心,岂不变成制订《手实法》的吕惠卿了!”
老苏也真是的!喝酒就喝酒,说这些犯忌讳的话干什么?“莫夸舌在齿牙牢,是中惟可饮醇酒”是他自己写的,怎么就忘了呢?
眼看苏夫子好像喝醉了,话说得吓人,詹范胆儿小,赶紧拦住话头:“夫子博古通今,能不能给我们讲讲求学之道?”
刚才那个话题确实不能继续下去了,苏轼想了想:“三国时有个董遇,别人向他问学,董遇不肯教,只说:‘你弄不懂的就回去仔细读,读一百遍,自然懂了。’学生又说:‘读一百遍,哪有这么多时间?’董遇说:‘有三余就好。’何谓‘三余’?冬,是岁之余;夜,是日之余;阴雨天,是晴之余。冬时农闲,正好学习;夜静更深,正好看书;阴雨天出不得门,正好在屋里做踏实学问。有此‘三余’,何学不成?”
苏夫子这些话比刚才解释孔子学说好得多,至少当官得听了心里踏实,都点头称赞。苏轼也来了兴趣,当场写一首诗:
“枇杷已熟粲金珠,桑落初尝滟玉蛆。
辊借垂莲十分盏,一浇空腹五车书。
青浮卵碗槐芽饼,红点冰盘藿叶鱼。
醉饱高眠真事业,此生有味在三余。”
得了一首好诗,众人意犹未尽,撤去残席,都到后园乘凉。此时天已二更,园中灯火灿然,圃旁一棵高大的荔枝树,仰望不见其顶,枝繁叶茂,硕果累累。詹范指着大树说:“这是仁宗朝参知政事陈尧佐大人做惠州知府时亲手种下的,年年结果无数,果实甜美异常,人称‘大将军荔’。如今‘将军荔’又结了果,正好请苏夫子和众位大人品尝。”
陈尧佐是蜀地阆中人,和苏轼正好是乡亲,听说这树是乡亲所种更觉得亲切,仰头看去,树高十丈,果实虽多却摘不得,正要借梯子摘果,却见詹太守走到假山后头,片刻功夫牵出一只乌猿来。
这只乌猿遍体黑毛,头上有一个尖尖的毛冠,长手长脚,走起路来两臂乱甩,一歪一扭十分滑稽。苏学士从没见过这样的猴子,好奇心起,走近前细看,这乌猿瘦脸尖嘴缩头缩脑,一脸愁苦之相,见苏学士看它,就撮起嘴来呜呜直叫,好像在和苏学士说话儿。
詹太守在乌猿肩头拍了拍,指着荔枝树叫它看,说声:“去吧!”那乌猿懒洋洋地走到树前,三攀两纵已经到了树顶,一手扳着树枝,一手把荔枝折下,一把把丢下树来,衙役们在树下捡拾,不大功夫已经捡了一盆。詹太守在树下招唤,半天,乌猿才慢吞吞地爬下树来,手里还拿着几粒果子,边吃边缩头缩脑看这些人。
“将军荔”本就甜美,又有乌猿取果,十分新鲜有趣。苏轼走上前学着太守的样子拍拍乌猿的肩膀,说声:“多谢。”众人都笑起来,于是聚坐一团吃起荔枝来。
片刻功夫一盆荔枝吃个干净,苏学士把手一拍站起身来,挥笔写就一首: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从这首诗成的一刻起,苏学士彻底在岭南惠州安家落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