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布这话是胡说!
端王赵佶出了名的轻浮无德,只知道作画临贴,整天不办正事,好色之处堪比哲宗皇帝,是个公认不成才的货色。但曾布既要拥戴此人,当然得这么说。蔡京急忙拍手赞道:“大人说得对,端王确有人主之象,天日之表。”
“君子惠于义,小人惠于利。”孔夫子这话没有说错。利益当前,曾布和二蔡顿时凑到一起,成了共谋。
数日后,向太后召集重臣到御内东门小殿商议拥立皇子一事。
到这时章惇、曾布已经各自做了安排,也都认为大局已定。上殿拜见太后。向太后照例先哭了几声,这才说道:“国家不幸,大行皇帝身后无嗣,社稷不可无主,还需拥立贤德继承大统,诸位都是柱国之臣,有什么想法只管奏上来。”
向太后话音刚落,章惇第一个上前奏道:“臣以为大行皇帝圣明仁德,治国极有建树,如今依祖宗之法,应该立大行皇帝同母弟简王似为皇帝。”说完这话左右扫了一眼,等着蔡京、蔡卞出来附和,哪知这两人低着头站在身后,竟是一言不发。
想不到两个心腹在关键时刻装起糊涂来了,章惇暗吃一惊。不等他反应过来,向太后已经发话了:“老身虽是神宗皇帝结发之人,然而膝下无子。诸位皇子都是嫔妃所生,所以地位相当。宰相说简王是大行皇帝‘同母弟’,老身以为这个说法不妥当。”
向太后当殿向章惇发难,几个心腹都在旁低头不语,章惇已经感觉到事情要糟!来不及细想,急忙说:“简王有学识,兼且仁孝……”
不等章惇把话说完,向太后已经打断了他:“依祖宗之法,当立长而非立幼。”
到这时向太后嘴里仍没说出“端王”二字来。可她先说诸王都不是太后所生,身份平等,已经贬了简王、抬了端王;又说出“立长不立幼”的规矩来,句句在理。章惇身边没人帮腔,顿时落于下风。眼看太后再说一句话,“端王”就要脱颖而出,那时想挡都挡不住,情急之下忙奏道:“若太后欲立长,诸王之中以申王佖最为年长……”
章惇也是急不择言,却忘了申王是个盲人!向太后把手一摆:“申王有眼疾,怎能做天子?况且先帝在时曾对老身说过:‘端王仁孝有福寿。’老身以为还是拥立端王佶最合适!”说到这里故意问章惇身后的人,“你们说呢?”
神宗皇帝可曾在向太后面前称赞过端王?天知道。但向太后有这一问,那些早就串通好的大臣们急忙响应。蔡卞第一个抢着答道:“太后英明!”蔡京比弟弟稍慢了一步,一急之下连礼仪也顾不得,抢上前奏道:“太后说得对!端王当立!”
二蔡刚才默不作声,如今跳得比谁都高,叫得比谁都响。章惇气了个七窍生烟,也知道自己今天怕要一败涂地,情急之下,暴躁的脾气一下子失控了,厉声喝道:“端王轻佻,怎能为天下主!”
章惇情急之下竟说出这样一句蠢话,等于把自己一生的仕途都断送了。曾布精明过人,立刻瞠目断喝一声:“皇太后言之有理,章惇听诏,不得多言!”
章惇竟说出这样的蠢话,连蔡京、蔡卞都吓出一身冷汗!心里暗暗庆幸:好险!幸亏两人看透了时局,当殿奉承太后,拥立端王。若晚一步,必和这疯狂之人同归于尽……
到这时二蔡哪里还敢犹豫,立刻抢上前跪倒叩头:“太后言之有理,臣领诏命!”曾布也叫道:“臣等悉听太后安排。”
拥立端王的事,就这么议定了。
在朝堂上,宰相章惇被曾布、蔡京、蔡卞合伙坑害,端王赵佶得到向太后和群臣拥戴登上皇位,是为徽宗皇帝。此时朝廷大权已经转到向太后手里,曾布等人都和太后站在一起,徽宗皇帝也很识趣,急忙请求太后垂帘摄政。向太后十分谦逊,再三推辞,徽宗执意邀请,没办法,向太后只好出来摄政。
初掌大权的向太后,其心态和早前的高太皇太后大不一样。
太皇太后是仁宗皇帝和曹太后抱进宫里亲手养大,与英宗皇帝琴瑟和谐,神宗皇帝是她的亲生儿子,对母亲敬爱有加,太皇太后对神宗也是无比爱护。所以神宗执政时太皇太后丝毫不肯争权,只是安居后宫,神宫去世后太皇太后出来执政,是因为看到神宗朝多有弊端,尽力澄清朝廷,想把朝局改回仁宗、英宗时的清明状态,从头到尾没有多少私心。就因为太皇太后没有私心,在她执政的九年间,真把大宋朝廷治出了一番太平景象,后人提及太皇太后高氏,无不赞叹。
然而向太后的心思完全不是这样。
向太后一生没有养育皇子,太皇太后垂帘,向太后被太皇太后压制,哲宗亲政,向太后被哲宗冷落。在宫里,哲宗重用郝随、梁从政这几个太监;在朝廷,哲宗指着章惇威压百官,胡作非为,向太后孤立无援,本以为就这么老死罢了,哪知哲宗忽然死了,端王做了皇帝,向太后垂帘听政,第一件事就是要出胸中这口恶气!把哲宗在宫里、朝中的亲信死党一鼓**平,真正把朝廷大权揽在自己手里。
和太皇太后比,向太后的心计远远称不上“无私”,所以向太后不可能像太皇太后那样一心只为社稷,认真整顿朝廷,这位老太太要做的就是剪除异已,握稳权柄。
虽然心思完全不同,向太后做事的步骤却和太皇太后相似。先把宰相章惇封了一个申国公,然后让章惇做“山陵使”去给哲宗皇帝修陵墓,趁机架空宰相,同时驱逐了郝随那几个宦官首领,切断刘皇后——以前那位刘婕妤和章惇之间的联系,又把刘皇后尊为元符皇后,扔到冷宫里去受罪,再借曾布、二蔡之手把自己的亲信塞进御史台,又下诏给早年被章惇痛贬的元祐旧臣们减罪,下一步就是“求直谏”,暗示大臣们起来弹劾宰相章惇。
到此时,大宋朝廷整人的手段已经形成了清晰的“套路”:架空宰相,改换副相,夺御史台,赦前朝罪臣,求直谏,借机驱逐权臣,于是大权在握。
眨眼功夫,权势薰天的宰相章惇成了众矢之的,人人盼他早死!于是交章弹劾,章惇随即被罢去宰相一职,贬为武昌节度使,潭州居住。这还不算完,徽宗建中靖国元年,再贬章惇为雷州司户参军,让他到岭南烟瘴之地和苏轼、苏辙两兄弟做了邻居。
曾经权倾朝野的宰相章惇就这么完结了。这场变局发生得异常安详,大宋王朝以一种极端平静的态度迎接这场惊人的变局,从朝廷到民间,几乎没有人表现出惊讶的样子来。
这奇怪的平静其实容易理解。神宗执政十八年,哲宗在位十五年,政局前后四次翻转,朝廷经历四轮扫**,一个本就富而不强的国家被皇帝和政客们耽误了三十多年!到今天,那些大宋王朝用一百年苦心培养出来的精英宰相们,那些情绪激动、敏感活跃、相信自己是国之纯臣、相信大宋朝“君臣共治”的愚直学士们,那些穿着纱帽红袍、戴着方心曲领、抱着对正直的崇敬和对国家的使命感立在朝堂,对皇帝犯下的每个微小过失都不能容忍,每每群起劝谏、捋袖而争的御史言官们,全都老死了。
一个不剩,全死光了。
到这时,上天已经看厌了争权的丑剧,厌恶了丑恶虚伪的大宋帝国和比国家更虚伪的皇帝、太后、大臣们,不打算再理这些人了,就连生活在中原大地上的一万万子民,也都不再顾惜了。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句冷酷的格言即将应验,中国历史上最凄惨的“靖康之耻”快要上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