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特觉察到长大成人的第一个变化是,时间过得不那么慢了。他们一过河,队长就催马一路小跑,奔东南而去。没过多久,暮色降临,他们仍一路小跑着,在月光下行进。过去,除了他们偶尔合法地到河下游的小村子里买些牲畜,队长从不准他到墨西哥来,所以他并不知道前面等待着他的是什么。不过,他没有料到,这里竟会是如此漆黑一团,如此空空****。虽说豌豆眼和古斯先生常唠叨这儿的土匪多如牛毛,但他们七个人在这块土地上骑马走了两个多小时,除了土地,什么也没有发现。看不到灯光,听不见声音,只是走啊,走啊,蹚过一条条溪流,穿过渐渐稀疏的灌木丛,离那条河越来越远。每隔一段时间,队长还要加快速度,大伙儿便催马快跑一程。然而他总保持着小跑,因为耗子擅长小跑,不善于大步跑。纽特对它的这种步伐感到高兴。
他处在全队人马中部,殿后是豌豆眼的老差事,纽特和盘子波吉特并排。盘子自上路以来一言不发,纽特不知道他现在感觉怎么样,但至少知道他还没有从马背上摔下去。淡淡的月光照亮了天空,却不能给大地照明。憧憧影子便成了唯一的路标,多数是查帕拉尔树丛与牧豆树丛投下的影子。他们越过一道山脊,惊奇地发现了一群相当大的长角牛。这时,队长才勒住马。牛群已被骑手们惊动,并向远处奔跑。
此时,繁星灿灿,银河宛如一条长长的色彩斑驳的云。队长默默地下了马,用脚踩住缰绳梢,开始小便。其他人也都一一下马撒尿。他们稍稍扭转身体,免得面对别人。纽特想,最好与大家一致行动,可他怎么也尿不出来。他很不好意思,只好系上扣子,并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
小便之后,一切又静了下来,他们除了能听到马匹的呼吸声和偶尔发出的马刺碰击声,唯一还能听到的便是牛群奔跑的声音。队长觉得也该让马歇歇了,他仍站着不上马,朝牛群逃离的方向望去。
“咱们倒可以弄走那些牛。”他说,“谁点数来着?”
“我可没数。”奥古斯塔斯说,好像只有他才有可能去数似的。
“哟,那是牛吗?”杰克说,“我还以为是他妈的羚羊呢。我还没来得及看一眼,它们就跑过山梁了。”
“它们朝西跑就好了。”考尔说。
“对谁好?”奥古斯塔斯问。
“对咱们。”考尔说。“咱们明天晚上再来赶它们。我敢说,四百头,只多不少。”
“我看,咱们谁想来谁来。”奥古斯塔斯说,“我还不记得我两个晚上连轴转过呢。”
“你从来不连着干两个晚上,”杰克跨上马时说,“除非和女人睡觉。”
“咱们走了多远,狄兹?”考尔问。狄兹有一个惊人的绝招——在考尔认识的人里,在旅途中判断距离这一点上,谁也比不上狄兹。他判定距离白天行,晚上也行;好天气行,坏天气也行;连在丛林中都行。
“离他们的大本营还有七公里。”狄兹说,“有点儿偏北。”
“咱们可要注意了。”考尔说。
奥古斯塔斯认为他过度小心。“老天,”他说,“离营地还有他妈的七公里呢。咱们可以溜过去,用不着转悠到墨西哥城,就可以利利索索地绕过去。”
“即便是这样,小心点儿也没有坏处。”考尔说,“咱们会惊动更多的牛。我知道有些人很远就能听到牛群奔跑的声音。”
“我连七公里外耶和华的号声都听不见。”奥古斯塔斯说,“不管怎么说,在这儿能惊动牛群的又不光是咱们。一只灰狼都能惊动它们,一头狮子也能。”
“我没请你演讲。”考尔说,“冒险就不明智。”
“还有人认为想在墨西哥北部从武装得最好的牧场里偷牛是不明智的呢。”奥古斯塔斯说,“皮德罗手下可能有上百人。”
“对,可他们都分散在各处。再说,他们大都不会使枪。”考尔说。
“咱们大部分人也不会,”奥古斯塔斯说,“盘子和纽特从来没见过流血,两人中还有一个喝醉了。”
“古斯,你最好冲着负鼠去叨叨。”杰克说。
“但愿咱们带着一只。”奥古斯塔斯说,“我见过比咱们这帮人更聪明的负鼠。”
奥古斯塔斯说完,谈话便停了下来。他们又开始有节奏地行进。纽特挣扎着保持清醒,可是因为他们的速度太均匀,不一会儿,他的思维便停止了,只是机械地骑马赶路。狄兹在他前面,盘子在旁边,豌豆眼在后面。纽特若是瞌睡了,他能在马跑着的时候睡着,因为节奏太均匀了。
盘子波吉特还不时感到有点儿恶心,但最难熬的时刻已经过去了。盘子的大部分日子是在马背上度过的,他能在任何情况下不停地骑马,所以竟能毫不费力地跟上这队人马。他骑着骑着,头就不再有节奏地摆动。他感觉良好,并对要干的工作产生了兴趣。他可不担心迷路,也不担心墨西哥土匪。他对自己的坐骑充满信心,并准备克服别人克服不了的任何困难。他最大的烦恼是现在他正走在杰克·斯普恩后面,一抬头就会想起酒吧里发生的事。他知道在争取罗丽娜的温情方面,他敌不过前面这个人,只能屈居可怜的第二位。这一认识使他满腹怨恨。唯一使他得到安慰的想法是,天亮前可能会发生枪战。盘子从未经历过枪战,可他琢磨着要是子弹又多、飞得又快,杰克没准儿会截住一颗,这么一来情况便会彻底改变。其实,盘子并不真的希望杰克被打死——也许只是受伤,那样他们就不得不把他留在河下游,那儿可能有医生。
他们不止一次发现长角牛群,它们都在骑手们过来时逃走了。
“妈的,看来咱们要是赶这样的牛去蒙大拿,用不了一星期就到那儿了。”奥古斯塔斯说,“马都追不上它们,蒸汽火车头怕也撵不上。”
“队长,”狄兹说,“他们的大营就在山梁那边。”
“咱们不需要那个营地,咱们要的是那群马。”奥古斯塔斯大声说道。
“别说了,古斯。”杰克说,“你声音再大点儿,他们就会把马群给咱们送来的,不过他们会骑着那些马过来。”
“得了吧,他们只不过是群饭桶。”奥古斯塔斯说,“只要他们不拦老子的马,我根本不操那份心。”
考尔朝南骑去。越是接近行动的时刻,他越讨厌开玩笑。他认为,一个经历过艰苦战斗,目睹过伤亡的人,理应对自己行动的危险性有所重视。在这种时候谈话是他最不喜欢的事——一个人说着话就不能在荒野里耳听八方,这么一来,也许就会漏掉某些声响,而这声响又可能导致关键性的变化。
狄兹在这伙人里有着最敏锐的听觉,虽然狄兹说过他既靠耳朵听,也靠鼻子闻。奥古斯塔斯则总拿他的这一说法寻开心。
“那么,麻烦是什么味儿的?”奥古斯塔斯问道,“我可从来没有注意到麻烦还有气味呢。你敢肯定不是在闻你自己的气味吗?”
然而狄兹从不解释,也不让奥古斯塔斯把他牵进争论之中。“土狼是怎么知道有麻烦了的?”他有时这样反问。
他们朝南走了四五公里,考尔勒住了马。“这一带他们还有个营地。”他说,“他们的牧人在里面住。我看他们至多不过一两个人,可咱们不能让任何人溜到大本营去报信,最好偷偷进去把他们抓住。我和狄兹就够了。”
“那些放马的这会儿可能都醉了,”奥古斯塔斯说,“又醉又困。”
“咱们分头行动。”考尔说,“你、杰克、豌豆眼和盘子去弄马,我们去抓放马的。”
他说完了才想起那个孩子。他完全忘记孩子也跟来了。让他跟他们去偷马自然会安全些,但他的命令已经下达,而命令一旦下达,他是从不更改的。
奥古斯塔斯翻身下马,紧了紧马肚带,在马肚子上勒出了一道沟。“但愿别碰到太多河沟,”他说,“我可不喜欢摸黑跳河沟。”
纽特意识到队长要把他留在身边时,心里微微颤动了一下。这肯定说明队长终于认为他能有所作为了,虽然他对抓牧人一无所知,不管是墨西哥人还是别的什么人。
一旦分手,考尔便慢了下来。他暗自生气,埋怨自己没有让孩子跟奥古斯塔斯一道去。他与狄兹合作有很长时间了,他们俩配合默契。狄兹干活儿闷声不响,只干需要干的,这孩子却不知道该做什么,甚至会碍手碍脚。
“你说,他们带狗了吗?”考尔问道。狗对什么都吠,而机警的牧马人一听到狗叫,就会警觉起来,进而采取防范措施。
狄兹摇了摇头。“要是有狗,它早就叫了。”他说,“没准儿狗被蛇咬了。”
纽特死死攥住马缰,每隔几分钟便往下压一压帽子——他不想丢失这顶帽子。他脑子里有两件焦心事交替着出现:一是他也许会被打死;二是他也许会造成不该有的失误,惹队长不满。没有一件事令他高兴得起来。
考尔估计离营地不远时,收住缰绳下了马,那孩子也照样行事。但狄兹出于某种原因,还留在马背上。考尔看了看他,正想说什么,狄兹突然伸出了一只大手——他显然听到了他们没有听到的什么声音。
“什么声音?”考尔悄声问道。
狄兹从马上下来后还在听。“不清楚,”他说,“听起来像是唱歌的声音。”
“那些放马的这么晚了还唱歌?”考尔问。
“不,是白人在唱。”狄兹说。
这就更叫人莫名其妙了。“也许是古斯在唱。”考尔说,“可他绝不会蠢到现在还唱歌。”
“我要走近些。”狄兹说着,把缰绳交给纽特。
狄兹一走开,纽特便感到别扭。他不敢说话,只是手抓两根缰绳站在那儿。
考尔有点儿难为情,因为他的听力并不如他想象的那样灵敏。他听了听,什么也没听见。这时他注意到了那孩子,他像一根绷紧了的弦。
“你听到什么了吗?”考尔问。
若是在别的什么时候问这个问题,纽特不会感到难以回答。要么他听见了,要么什么也没听见。但在这次行动和责任的压力下,他过去把握事物的能力都烟消云散了。他确信他听到了某种声音,但说不清到底是什么声音。它是那么遥远、那么含混不清,他甚至怀疑那是不是声音。他越是全神贯注地听,对所听到的声音就越没有把握。他从来没有想过,连声音这么一种简单的事也会弄得人如此狼狈。
“我可能听到了。”纽特说完,又深深感觉这句话太模棱两可,“真是声音。”他补充道,“他们在那儿养鸟了吗?可能是鸟叫。”
考尔从马鞍上的枪袋里取出步枪。纽特也去取枪,考尔制止了他。
“你用不着它。再说你会把它弄丢的。”他说,“有一次我把枪给弄丢了,不得不空手回去。”
狄兹突然回来了,他轻步来到队长身边。“他们确实在唱,没错。”他说。
“什么人?”
“白人。”狄兹说,“有两个人,带着一头骡子和一头驴。”
“活见鬼,”考尔说,“两个白人到皮德罗·弗罗斯的营地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