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罗斯科来说,这次旅行出师不利,越到后来则越糟糕。就拿一件事来说吧,他一直在担心根本找不到得克萨斯。人人都说得克萨斯地方很大,若是找不到它,定要被全史密斯堡的人耻笑——如果他有幸能回到史密斯堡。
刚出发时,他以为找到得克萨斯最简便的办法就是向遇到的居民打听。然而,他发现这些居民简直无知到了极点。他们中的大部分似乎从未走出过住处附近的区域,很多人连下一个居民点的方向都不知道,更不用说让他们指出遥远的得克萨斯的方向。有些人倒能说出得克萨斯大致的方向,但当他走上几公里并在荆棘丛里摸来摸去时、当他在好几条河边找渡口时,他很怀疑走的方向是否正确。
一天下午,他恰好碰上了一小队赶着骡子车的士兵,问题才得以解决。这些人声称他们要去一个叫野牛泉的地方,就在得克萨斯。他们一共四人,两个骑着马,两个坐车,为了消除旅途的烦闷,他们都喝得烂醉。他们十分好客,因而罗斯科不久也酩酊大醉。他找到了知道得克萨斯在何处的人,便开怀畅饮,结果肚子开始难受起来。士兵们关心地让他坐到车上去,其实坐车对他的肚子并没有什么益处,因为车上没有弹簧。他越来越恶心,不得不卧在车上,将头伸出车外,以便在难受的时候可随时吐出来。
整个下午,罗斯科一会儿趴着呕吐,一会儿平躺在车上,以恢复体内各器官的平衡。毒辣的太阳照在头顶,晒得他头疼,唯一能遮挡太阳的办法是将帽子盖在脸上,但这么一来又闷又热,帽子的头油味又令他更想呕吐。头油是皮特·彼得斯牌的,史密斯堡的那个理发匠用起它来毫不吝惜。
除了五脏六腑,罗斯科很快便没有什么可以往外吐的了。他盼着士兵过来看看他。当他最后虚弱地坐起来时,发现他们已来到一条河面很宽、河水很浅的大河边。士兵们可以不理睬他的病,但不能无视这条河。
“这是雷德河,”一个士兵说,“河那边就是得克萨斯。”
罗斯科从篷车里爬出来,想骑上曼菲斯过河,但他连马都上不去。曼菲斯虽然又高又大,一般情况下他还是能上去的。突然,马鞍在热浪中晃动起来——其实马鞍并没有晃动,是罗斯科的腿支持不住了。他用手抓住一只马镫,坐到地上。
士兵们看见他的窘相,哈哈大笑起来,并将他像一口袋土豆一样抬到曼菲斯背上。
“副司法官,碰上我们算你走运。”一个士兵说,“要是你一直往西走,那些他妈的印第安人早就把你的头皮剥了。”
“把我的什么剥了?”罗斯科禁不住问了一句。那个士兵如此轻松地说着这么可怕的事情,他简直不理解。
“我听说你要是让他们活捉了,他们就这么干。”那个士兵说。
“啊,得克萨斯的印第安人情况怎么样?”罗斯科问道。但那几个士兵对这一情况好像一无所知,他们是从密苏里来的,只知道印第安人喜欢虐待他们抓到的人。其中一个人还讲了他认识的一个士兵,说他被印第安人用箭射死的时候,因为离得太近,箭从一只耳朵进去,箭头从另一只耳朵钻了出来。
士兵们特别喜欢谈论这类事情,但罗斯科难以分享他们的快乐。晚上他几乎无法入睡,满脑子都是剥头皮和穿透脑袋的箭。
第二天下午,士兵们向西拐去时告诉他,他只要朝西南一直走,便会到达圣安东尼奥。罗斯科虽然已经清醒,但仍然感觉不太有力量,同时,失眠似乎正渐渐消耗着他的体力。
当晚,天黑后,他又打算背靠大树将就着睡一夜。他并不喜欢坐着睡,但这样才能使他在必要时可以马上站起来逃命。他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树,却看见了前方有一所小木屋。
他走近木屋,看见一个胡子上沾满烟草汁的老人正坐在一个树墩上剥一只小动物的皮,后来他才看清那是只负鼠。罗斯科感到放心,也有了信心。这位老者是他到得克萨斯后遇到的第一个人,可能会准确地告诉他下一步怎么走。
“你好哇。”他大声说道。罗斯科见这位老人一直在剥皮,始终没有抬头,心想,和人打招呼,把人家吓一跳的做法是不可取的。
那个老人没有抬头,却见木屋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夜色中,罗斯科看出那像是个小姑娘,可是看不太清楚。
“我可以在这儿过夜吗?”罗斯科问道,然后下了马。
老人用眼斜了他一下。“想吃饭就去杀一只野兽来。”他说,“别动我那个姑娘,她是我的,掏钱买来的。”
罗斯科感到莫名其妙,这个老人的举止太不友善了。“嘿,现在去打负鼠太晚了。”罗斯科尽量使谈话变得轻松一些,“我有一个饼,吃饼就行了。”
“别碰那个姑娘。”老人又说了一句。
这个老人有一副冷酷无情的面孔,他剥完负鼠皮才把头抬起来,罗斯科只好忐忑不安地站在一边,沉默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想,还不如一直往前骑,找棵树靠着过一夜呢。如果这个老人是个典型的得克萨斯人,那说明得克萨斯的文明程度肯定不高。
“过来把这东西拿去。”老人对小姑娘说。
她悄悄地走出来把血淋淋的负鼠拿走了,一句话也没有说。天很黑,罗斯科无法看清她的样子,只知道她很瘦。她光着脚,身上那件衣裳好像是用装棉花的布袋做的。
“为了买她,我花了二十八张臭鼬皮。”老人冷不防地说了一句,“你有酒吗?”
罗斯科有酒,是他从那几个士兵手里买的。他已经闻到了煎肉味——肯定是煎负鼠肉——他的胃口来了。他的肚子瘪瘪的,想不起有比煎负鼠肉更好吃的东西。在史密斯堡一带,黑人把负鼠打得差不多绝迹了,白人的饭桌上很少见到负鼠肉。
“我的袋子里有一瓶,”罗斯科说,“可以请你喝点儿。”
他估计他的好意会使他在餐桌上占有一席之地,但他估计错了。他把酒瓶递过去,老人接过酒瓶,一屁股坐到树墩上,把酒喝得差不多光了,然后站起来,一声不吭地进了黑乎乎的木屋,再也没有出来。罗斯科坐在唯一可以坐的那个树墩上,这时天更黑了,在五米外已经很难看清那间木屋。老人与小姑娘显然没有灯,因为屋子里是黑的。
当罗斯科断定他不会被请去吃饭时,便把他省下来的两个饼吃了。他觉得那个老人待他太坏,却毫无办法。吃完饼,他把铺盖卷儿放到木屋的墙根下。打开铺盖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把这片小小的空地照得明如白昼。月光这么亮,他更无法入睡。
不久,他听见那个老人说:“把床铺好。”木屋盖得很粗糙,圆木与圆木之间留有很大的缝隙。罗斯科心想,连负鼠都能从缝里钻过去。“妈的,你过来。”老人说。罗斯科对自己在这里停留深感不快。这时,他听到打人的声音,好像是老人在用皮带抽打小姑娘。紧接着是一阵厮打声,又是两声抽打。他只能听着,无能为力。小姑娘哭了起来。
“怎么回事?”罗斯科问。他心想,这么一插嘴,那个老人兴许不再打小姑娘了,实际上不顶事。厮打仍在进行,小姑娘还在哭。后来,他们好像一同倒在了墙上,就在罗斯科头上方的不远处。“你要是不好好躺着,我明天狠狠地抽你,叫你后悔没听我的话。”老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罗斯科思忖着,如果是七月,他在这种情况下会如何行动。七月常警告他少管家务事。他声称执法人管家庭纠纷是最危险的。七月曾因企图阻止一个手拿钢叉的女人追她的丈夫,而使自己腿部受了伤。
罗斯科搞不清目前他听到的情况是否算家庭纠纷。那个老人刚才说他买了那个姑娘,可是奴隶制已经结束多年,况且那个姑娘还是个白人。姑娘虽然在哭,但她似乎拼命在与老人搏斗,因为老人只要喘过气来就破口大骂。罗斯科更加后悔自己不该在这里过夜。那个老人是个卑鄙的家伙,姑娘和他一起生活肯定很悲惨。
老人终于制服了小姑娘,她不停地哭泣,不由自主地哭泣,那哭声就像一只梦魇中的狗发出的声音。罗斯科心中无法平静下来。她太年轻,受不了这种粗暴的对待,但他知道在战后饥饿的年月里,不少多子女家庭都把刚能干活儿的孩子送给人家,只要人家愿意收留。
罗斯科起来时,浑身上下都湿透了,那不是雨水,而是夜里他把毯子掀掉了,露水打湿了他。太阳升起时,眼前的草叶上闪着颗颗露珠,木屋里传来老人的鼾声,听不到小姑娘的任何动静。
由于被请去吃早饭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罗斯科便翻身上马走了,心里很可怜那个小姑娘。那个老人是个老浑蛋,喝了他的酒连声谢谢都不说。如果得克萨斯人都像他一样,这一趟就太不值得了。
走出两三公里后,曼菲斯变得焦躁不安,竖着耳朵四处张望。罗斯科向周围看了看,没有发现什么。这一带的树林很密,罗斯科心想,也许有狼尾随着他,要么是只野猪,但他什么也没看见。就这样,他与曼菲斯轻松地走出十公里远。
罗斯科迷迷糊糊地骑在马背上朝前走时,倒霉的事情发生了。曼菲斯的身体蹭着了一根大树枝,树枝上掉下来一个马蜂窝,落到罗斯科的腿上,滚了下去,里面飞出了二三十只马蜂。罗斯科醒来时,眼前全是马蜂。他招架不住,结果脖子被蜇了两下,脸上两下,手上一下。
他彻底清醒了,赶紧催曼菲斯快跑,甩掉了马蜂群,但有两只钻进了他的衬衣,蜇了他好几下后才被他隔着衣服拍死。他连忙下马,脱下衬衣看看里面是否还藏着马蜂。
就在他站在那里被马蜂蜇得疼痛难忍时,他看见了那个小姑娘——木屋里的瘦瘦的小姑娘。她连忙把头缩进一片树丛,但罗斯科偏巧在这时看见了她。罗斯科慌忙把衬衣穿好。马蜂蜇的地方火辣辣的,他本该多少往上面抹点儿唾沫,但一个男人是不能当着一个女孩子的面往自己身上抹唾沫的。
“既然来了,就出来吧。”罗斯科说。他对这个小姑娘挺感兴趣。她竟然能跟着曼菲斯跑十公里。他猜想,那个老人许是派她来跟他要酒什么的。
小姑娘慢慢走近他,像兔子一样害羞。她仍旧光着脚,两条腿已被这无情的荒野割出条条伤痕。离他还有五六米时,她停了下来,似乎不知道该走多近才合适。在罗斯科看来,她是个很漂亮的姑娘,尽管她的棕黄色头发很脏,手臂上还带着那个老人打她时留下的红肿伤痕。
“你是怎么跟来的?”罗斯科问道。这时,他第一次仔细地看了看她。她不过十四五岁。
小姑娘只是站着,不好意思说话。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罗斯科力图说得礼貌些。
“妈妈叫我‘她的珍妮’。”姑娘说,“我从老山姆那里逃出来了。”
“啊?”罗斯科说。他真希望马蜂换个别的时间蜇他,要么这个叫珍妮的姑娘换个时间逃跑。
“我今天早晨差点儿把他杀了,”姑娘说,“他使唤我使唤得太厉害了。我并不是他的,他给了比尔几张臭鼬皮买了我,就这么回事儿。我本来想用斧子砍死他,可你经过了这里,我就想逃出去,跟你走。”
姑娘的嗓音沙哑,比男孩子的声音还低,一旦不那么害羞了,她便滔滔不绝地说起话来。
“我看见你挨蜇了,”她说,“那边有条小溪,泥巴膏药治马蜂蜇最好。用唾沫拌拌,一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