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核心,”考尔痛苦地说,“你那混账虚荣心。”他只有奥古斯塔斯受伤的思想准备,却没有预料到他即将死去。眼前的景象强烈地影响了他,他突然感到全身发软。医生离开房间后,他坐在那把椅子里,摘下了帽子。他久久地注视着奥古斯塔斯,想找个理由说服他,然而奥古斯塔斯就是奥古斯塔斯,什么理由都无济于事,也从来没有哪个理由对他起过作用。他或是与奥古斯塔斯打一架,赢了他就能把他的腿锯掉;或是坐在这里眼巴巴地看着他死去。那个医生似乎对他无论如何都会死坚信不疑,但在这类事情上,医生也会误诊。
他想敦促自己和他打架——奥古斯塔斯或许打不中,甚至根本不开枪,尽管这两者都是不可知的——然而他自己的虚弱使他在椅子里动弹不得。他在发抖,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伍德罗,我劝你放松一些。”奥古斯塔斯说,“你救不了我,如果咱们在这样的时刻打架,太可惜了。我有可能失手把你打死,这么一来,那些孩子非在平原上干坐着冻死不可。”
考尔没有答话。他感到疲倦,感到衰老,感到凄凉。他曾催马跑了一天一夜,很快就找到了发生殴斗的那条河,找到了豌豆眼的枪,甚至是他的靴子和衬衫,还发现了奥古斯塔斯的马鞍,然后向迈尔斯城飞奔而来。他甘愿冒着毁掉母夜叉的风险——母夜叉没有毁掉,它只是跑得有点儿疲倦——然而他还是来晚了,太晚了。奥古斯塔斯就要死去,而他能做的一切只是看着他死。
那个侍者端来一盘鹿肉,但他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他接过一杯威士忌,接着又喝了一杯,但没有什么作用。
“希望你别为这件事变成个酒鬼。”奥古斯塔斯说。
“不会的,”考尔说,“你可以把手枪的保险合上了。你要是非死不可,就请便吧。”
奥古斯塔斯爽朗地笑了。“你这样说话,好像在这件事上不赞成我。”他说。
“是的,”考尔说,“你有副好脑子,如果你用它,脑子好的人就是有用的人。”
“有什么用?编绳子?”奥古斯塔斯说,“不是我的作风呀,队长。”
“你的浑蛋作风就是你彻底垮掉。你到现在还活着,真神了。要什么特殊的葬礼吗?”
“要,我一直在思考这件事。”奥古斯塔斯说,“我有件大事请你帮忙,我还要帮你一个大忙。”
“什么忙?”
“我请你帮的忙也就是我要帮你的那个忙。”奥古斯塔斯说,“我想埋在克拉拉果园里。”
“在内布拉斯加?”考尔惊讶地问,“我没有看见什么果园呀。”
奥古斯塔斯扯开嘴角笑了。“不在内布拉斯加,”他说,“在得克萨斯,在南瓜达卢普河边那一小片茂盛的橡树林里。记得吗?咱们还在那儿停过呢。”
“天哪,”考尔说,他想他这个朋友一定是在说胡话,“你要我把你弄回得克萨斯?咱们刚刚到达蒙大拿。”
“我知道你刚到这里,”奥古斯塔斯说,“我不反对在蒙大拿过冬,葬礼可以等些时候。只要把我放在盐里或木炭里,要么你看着怎么办好就怎么办,这样尸体就能保存好,你可以开春再上路。到那时候,你已经成为一个腰缠万贯的牧牛大王,也许需要一次旅行休息一下呢。”
考尔仔细瞧了瞧他的朋友。奥古斯塔斯看上去很清醒,也相当认真。
“去得克萨斯?”他重复了一遍。
“是的,这就是我帮你的忙。”奥古斯塔斯说,“这件工作是专留给你的,别的人不能做,连试都试不成。既然蒙大拿这边的生活就快安定下来了,我真不知道你还有什么可忙的,伍德罗。如果你为我办这件事,就可以再接着忙一年,我想。”
“你这人可真怪,古斯。”考尔叹了口气,“我们都会想念你的。”
“连你也想,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
“是的,我也想。”考尔说,“我为什么不想?”
“我收回那句话,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我不怀疑你会想我。这个冬天你也可能会因寂寞而死,那我就永远到不了克拉拉果园了。”
“你干吗这样称呼那个地方?”
“我们在那儿野餐过,”奥古斯塔斯说,“我给它起的名字,克拉拉很高兴。那些年我比别人使她得到了更多的快乐。”
“啊,这就是要去那么远埋葬的原因?”考尔说,“我相信她会答应在内布拉斯加给你块坟地的。”
“会的,可是我们在得克萨斯有过幸福,”奥古斯塔斯说,“也是我最大的幸福。如果你懒得送我去得克萨斯,就把我从这扇窗户扔出去算了。”他激动地说,“她在内布拉斯加有家,”奥古斯塔斯补充道,语气平和了些,“我不想和她嫁的那个蠢马贩子躺在一起。”
“要是有人说书,这可是个好题材。”考尔说,“你想叫我把你的尸体运到四千公里外,只因为你过去常和一个姑娘在南瓜达卢普河野餐?”
“是的,还有就是我想看看你能不能做到。”奥古斯塔斯说。
“可是我办到了你也不知道,”考尔说,“我相信我会做的,因为你提出了要求。”
他没有再说什么。不久,他发现奥古斯塔斯困了,便将椅子挪近了窗户。夜间很凉,但因为有那盏提灯,小屋里的空气闷得很。他将灯吹灭,显出了微弱的月光。他想睡一会儿,但一时睡不着。后来他真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发现奥古斯塔斯醒着,身上发烫。考尔把灯点上,但对奥古斯塔斯的病痛一筹莫展。
“你们被拖住的那条河叫马瑟尔谢尔河,”他说,“我遇见了那个老捕兽人,是他告诉我的。咱们可以雇他当侦察员,他对这一带很熟悉。”
“我想来点儿好威士忌,”奥古斯塔斯说,“这是些便宜货。”
“酒吧都关门了吧。”考尔说。
“不管是开是关,他们未必有好酒。”奥古斯塔斯说,“你要是打算听,我还有话要说。”
“当然,太好了。”考尔说,“我猜你一定想好了让我把你埋到南极去。”
“没有,不过一定要在内布拉斯加停一夜,让那两个女人知道,”奥古斯塔斯说,“我把我那一半牛给罗丽娜,别为这跟我吵。照应好,让她拿到该得的钱。我要给你留一张便条,你交给她,还有克拉拉的一张。”
“我会给她们的。”考尔说。
“我对纽特说了你是他爸。”奥古斯塔斯说。
“嗐,你可不该说。”考尔说。
“我不得不说。你从来没有对他说过,所以我才告诉他的。”奥古斯塔斯说,“现在你打死我吧,我想得到这种福气。我非常不舒服,外加尴尬。”
“为什么尴尬?”考尔问道。
“你想想,他们用现代化武器打了咱们五十次,咱们都平安无事,到了这个时候,这把年纪,反倒叫一支箭毒死了。”奥古斯塔斯说,“真不可思议。”
“你总是粗心大意,”考尔说,“豌豆眼说你骑过一个小山包,冲进了他们的队伍里。就这类事情,我警告过你一千次。上山有上山的好办法嘛。”
“是呀,可我喜欢自由自在地活在世界上,”奥古斯塔斯说,“我喜欢在哪儿翻山就在哪儿翻。”
他停了片刻。“你可不要虐待纽特。”他说。
“我虐待过他吗?”考尔问道。
“是的,总那样。”奥古斯塔斯说,“我承认这是你唯一的罪孽,但这是个大罪孽。你必须待他好些,他是你能得到的唯一的孩子——我用一大笔钱打赌——虽然我想你老了的时候会喜欢女人的。”
“不,我不会的,”考尔说,“她们不喜欢我。我从来不记得虐待过那个孩子。”
“这会儿你叫他的方式就是虐待,”奥古斯塔斯说,“把你的姓给他,那样你就会有个引以为傲的儿子。纽特也就会知道你是他的爸爸。”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考尔说。
“我知道,你也知道。”奥古斯塔斯说,“你比我更坏,我只在腿的问题上显得顽固,可你呢?女人们不喜欢你算他妈的对了。你从来就不承认你需要她们中的一个,连一时的快活都不需要。你虽然是人,而且你有一次也需要过一个——可是你不想要任何不能只属于你自己的东西。”
考尔没有说话。奥古斯塔斯快死了,与他争吵是不对的,而且总是这件事,他们共事这么久以来,仍旧是这件事。
天亮时,奥古斯塔斯睡得不稳,发着高烧。考尔估计他再也不会醒过来,因而没有离开那间小屋。奥古斯塔斯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正在吃那盘鹿肉。
“对那些印第安人,你想让我采取什么行动?”考尔问道。
“哪些印第安人?”奥古斯塔斯问。他不知道他的朋友指的是什么。考尔的脸颊塌陷下去了,仿佛一连几天没有进食一样,尽管他问那个问题的时候正在吃东西。
“用箭把你射中的那些印第安人呗。”考尔说。
“啊,不,伍德罗。”奥古斯塔斯说,“咱们把他们赢得够惨的了。他们并没有邀请咱们到这里来,这一点你很明白。咱们可不能报仇,你要是打算干这种事,我可就要倒你的胃口了。”
“我的胃口反正不好。”考尔说。
“我钉在篷车上的那块招牌,就是我在孤鸽镇做的那块招牌,不是曾经让狄兹不高兴吗?”奥古斯塔斯问。
“也让我不高兴过,”考尔说,“那块招牌真是个稀罕物。还在篷车上呢。”
“我认为那是我的杰作。再有就是在这么长的时间里,我没有任你往更坏的地步发展下去,”奥古斯塔斯说,“把那块招牌带上,立在我的坟墓前。”
“你给那两个女人的便条写好了吗?”考尔问道,“你瞧我真不知道该跟她们怎么说才好。”
“妈的,我忘了,还是两个我喜欢的女人呢,”奥古斯塔斯说,“给我找张纸来。”
医生给奥古斯塔斯拿来一本白纸簿,让他写遗嘱。奥古斯塔斯坐起来,慢慢地写了两张便条。
“同时给两个女人写信可是够危险的,”他说,“尤其是我现在这么精神恍惚,难以表达出她们期望从男人身上得到的那种感情。”
可他还是接着写了下去。后来,考尔见他的手垂了下来,以为他死了。其实他没有死,只是太累了,连把第二张便条叠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于是考尔便替他叠好了。
“伍德罗,你就是当事人。”奥古斯塔斯说。
“什么?”考尔问。
奥古斯塔斯正看着窗外。“看看蒙大拿吧,”他说,“又美又清新,可是咱们来了,它很快就会被毁掉,像我的腿一样。”
然后他把头转向考尔。“我差点儿忘了,”他说,“把我的马鞍给豌豆眼,我把他的马鞍皮割下来垫我那根拐了。我不想让他对我有个坏印象。”
“啊,他不会的,古斯。”考尔说。
然后,奥古斯塔斯闭上了眼睛。他的眼前烟霭迷漫,开始是红色的,然后宛如田纳西清晨的雾一样,呈现出银白色。
考尔坐在床边,希望他还能再睁开眼睛。奥古斯塔斯的呼吸声尚能听到。太阳落山了,考尔坐在椅子里,倾听着他朋友那粗重的呼吸声。他想保持清醒,可是他太累了。过了一会儿,医生端了盏灯进来,考尔发现血已顺着床单一直流到了地板上。
“**满是血。你的朋友死了。”医生说。
考尔为自己睡着了深感不安。他看见奥古斯塔斯给那两个女人写的便条中的一张仍放在**,沾了点儿血,但是不多。考尔在他的裤子上小心地把便条擦了擦,下楼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