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2 / 2)

他好像是被直白地点着了痛处——过去他的人生,经常在重复一个自欺欺人的循环。喜欢某个人,努力对他好,但始终不敢为自己争取半分。最后黯然离开,告诉自己其实也没有那么喜欢。

“……”

后来这种习惯,渐渐溃烂成了根深蒂固的顽疾。

他开始常常在故事还未开始时,就怀疑一切。一遍遍预演如何放手、

如何遗忘。哪怕如今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好运,被迷得神魂颠倒、晕晕乎乎,却仍旧踌躇不安。

事实扎心。

他只能赶紧逼自己关注战场,暂时将这一切抛之脑后。

……

战场上,倒是一切顺利。

慕广寒发现他和阿兔虽私下性格不同。但是在战场上,倒是十分能够狼狈为奸、沆瀣一气、一丘之貉、蛇鼠一窝。

比着劲儿的坏,总能心有灵犀、配合无间。

花式坑敌人。

几日后,西凉退兵。

傍晚城楼,烟霞红透。燕止将他抱起来兜了个圈:“原来我的阿寒除了熟读医书,还通晓兵法呢?”

也、也没有。”慕广寒被他兜得头晕目眩,“不过年少时,略微涉猎……”

“这下好了,”燕止道,“穆神医打退西凉、守护乌恒。有此功绩,就此留在乌恒与我成亲,也绝不会有人反对了。”

“……”

“……”

他浑浑噩噩地,石化了。

明知世上,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但事情竟就这么走到了这里。

阿兔说,迎亲要无比隆重,铺十里红妆。

阿兔说,要做很多新衣服,买很多酒。

阿兔说,南越名门望族,彩礼必须隆重。必是一箱箱金银珠宝、琳琅满目。

那几日乌恒又开始狂风大作、鬼哭狼嚎。

有人当年,对阿寒一点都不好。

如今别人对他好,这鬼魂还敢不乐意?他有什么脸不乐意?

日日里,慕广寒捧着大把的珠玉,如坠云里雾里:“这些,真的不必。太贵重,我平常也并不佩戴……”

西凉王也不爱戴那些。

可之前大婚,又是谁送了他一整船?

“阿寒,你不必想是否礼物贵重。”

“你只要想,收到以后是否开心,就足够了。”

“……”

慕广寒一阵恍惚。

开心……

那当然,是开心的了。

他抬眼看看燕止带着笑的眼睛,又默默低头耳朵发红,这种感觉太陌生了。

收到礼物之后,只要单纯享受被溺爱的快乐就可以了,是、是这样吗?

……

燕止默默觉得,在这片幻梦里,他好像多少摸索到了一些……在日常里也能循序渐进,更多哄着阿寒喜欢自己的方法。

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还在等一个契机。能让他润物无声地,挖出他心里埋藏最深的秘密。

但他得十分小心。

必须做得天衣无缝。不能让阿寒从幻梦里醒了以后,觉得他利用了他的毫无防备,从而怪他、生他的气。

但,从哪里找这样的事端呢?

燕止没想到,这幻境处处跟他作对,但有时却也能瞌睡就给他递枕头。

“表弟”叶瑾棠拿来一本书

,嘤嘤嘤找来了。

表哥,呜呜,只有挖他的髓珠,才能救我的命。”

……

这个叶瑾棠,后来在西凉被燕止抓起来审过。

审问笔录很厚,在里面,叶瑾棠不吝详细介绍了月华城主的种种“功用”——不仅血能愈伤,髓珠更如何可以活死人肉白骨云云。还有月华城藏有海量财宝古籍,得月华城主可以得天下云云。

恨不得西凉王能赶紧把他当“药材”物尽其用,又或者是贪上他的钱财,欺骗利用他来完成霸业。

这可真是……

叶瑾棠找过燕止的当夜,慕广寒果然收拾包袱跑路了。

“……”

燕止故意放他多跑了一会儿,才出去追。

很大的雨。

他总算明白了,为什么阿寒没办法轻易相信别人。

君子无罪,怀璧其罪。阿寒的属性确实太“有用”了,难免会引诱有很多人仅仅把他当做“物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是害怕寂寞。

可若是汲取一丝温暖的代价,是随时可能会被吃干抹净、敲骨吸髓。

那又为什么要信任?

……

慕广寒跑到半路,突然停了下来。

瓢泼大雨倾泻而下,落得满头、满脸。湿润的发丝紧贴面颊,眼前没有行人,只有夜色如墨,山路蜿蜒,眼前朦朦胧胧看不清前路。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雨水顺着指缝滑落,仿佛能触摸到往昔的记忆。

似乎曾在某处,也经历过这样一场寒冷刺骨的雨。

他想不起。

一个声音在耳畔低语,催促着他继续逃离。抽髓珠那么那么痛,当然要跑!可同时心底响起另一个声音——不会的。

“他”不会。

“他”最好了,只有他,特别好,比世上任何人都好。他一定不会那样对我。

我知道他不会的。

因为……

一阵剧烈的惶恐与冰冷涌上心头,慕广寒整个脊背一阵发麻。

他突然开始再度发疯一样往前跑,像是在黑夜里逃离一场不堪回首的梦魇。

可是。

他究竟在怕什么?

不知道。心里像是有一块千斤巨石,压抑着无处可去的空洞情绪,逼得他只想逃。直到跑气喘吁吁、精疲力尽,才惊觉那梦魇一样漆黑缠绕在心头的,竟是铺天盖地、难以承受的悲伤和难过。

曾经,他好像在什么相似的地方,做出过类似的选择。

那时有什么人,对他特别好。

他本应该毫无保留地相信他,将一切交给他。

但是他没有。

但是他没有。

于是那件事,就因为他的过错,而再也无法补救、不能挽回了……

泪水滚滚而下。

漫天的雨夜里,他再也无力前行,只能蜷缩在路边,抱着双膝颤抖。背脊

僵冷,呼吸生疼。仿佛这无尽的雨要将他拖着卷着,坠进无尽的黑夜之中,永世不得翻身。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来到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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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被雨水淋湿透了,可伸向他的掌心却仍旧灼热。那温暖好如此熟悉安心,慕广寒抬起模糊的双眼,恍惚握住那只手贴在脸颊上。

冰冷的雨水混着滚烫的泪水,一起落在那人掌心。

“……是我的错。”

他哽咽着喃喃,“你那么好。都是我……是我不好。”

燕止微微皱眉。

他轻抚慕广寒的额间,确认并没有发热。随即在他身前跪下,与他视线齐平。眼前的人,一脸浸染斑驳,没有任何表情哭得无声无息。安静、迷茫、青涩而死寂。像一个找不到家,满心绝望的孩子。

无边冷夜,唯有小小油灯安静亮着。

燕止躬身,将他温柔抱住。

“阿寒没有不好。”

雨声依旧淅沥,体温透过沾湿的衣服,将暖流渡给冻僵的人。慕广寒像是骤然被那热度刺痛了,双眼猩红咬着牙紧紧抱住燕止,如藤攀缠如蛆附骨,仿佛要将自己整个人融入他的骨血之中。拥抱力度之大,让燕止都感到胸口有些疼痛。。

“我很……害怕,一直都,很怕,很惶恐。”他哽咽着说,“可是我,不敢问。”

“我不敢,不敢问。”

“不敢问什么?阿寒,你可以问我任何问题,”燕止眸光点点,声音低沉温和。等了一会儿,怀里人却只顾埋头在他肩膀,他垂眸,顺了顺他的背,“为什么要逃跑?”

“你真觉得,我会帮着别人一起会害你?将你抽髓剥皮?”

怀中人拼命摇头。

“那,是觉得我对你并非真心?”

摇头。

“觉得我在戏弄你、利用你,另有所图?”

继续摇头。

“那,为什么怕。”

“……”

“因为……从来没有人,这样对我。在你之前,从来没有人……说过喜爱我。我很欢喜,可是,我不敢信。我想信的,可是、可是最后还是……”

燕止垂眸,搂得紧了一些:“阿寒是想问我,到底喜欢你什么?”

“……”

“我想想啊。”

“……”

“我喜欢阿寒的聪明、善良、有趣。”

“喜欢他会打仗、会医术、懂诗词歌赋,通晓天下事,还会做饭。有各种各样的本事。”

“阿寒还对我很好、很宠着我,这我也很喜欢。”

“我们总能想到一起去。”

“阿寒有很多好出,但也藏着很多不愿意告诉我的秘密,这点很坏。”

“但我大度,并不生气。”

“……”

“……”

“阿寒有时像个谜,很难猜。”

“而我亦愚钝,很多事情不明白、想不到。就比如,我从来不曾想

过自己心中独一无二的珍宝,会觉得自己不够成为唯一的‘偏爱’。”

“我不知道你那么怕,对不起。”

“我不知道你会那样惶恐不安,是我不对。以后我会努力更加贴心,让你什么都不怕。”

怀中人的眼泪刹那再度溢出眼眶。

他用胳膊遮住眼,忍着喉头细碎的哽咽:“不是,不是。你明明什么都做到最好了。都是我,是我不好……是我毁了一切,是我对你不好。你原谅我。”

很奇怪。

有一瞬,燕止突然觉得此刻的自己,熟悉又陌生。

仿佛既是自己,却又不是。

有什么来自久远、打从心底无以名状的温柔,缓缓溢出。

一种前所未有的宽慰,夹杂着酸楚,无奈,心疼,了然,不断交织。他好像什么都没弄明白,同时有彻底弄清楚了最深的迷惘。所有的晦暗不明,终于就此雨过天晴。

他在雨中看着慕广寒。

指尖轻触,抚过他身上的一道道破碎裂痕。好像第一次透过岁月的尘埃,终于看清了挣扎着努力坚强,最真实、最完整的模样。

……

那一夜,燕止没有带他回乌恒侯府。

而是在周边一个临近村落,找了加农户暂住。那农家虽简朴,却也别致,房檐下挂着玉米、辣椒,颇有点当年西凉簌城穷太守家的风味。

慕广寒也觉得一切眼熟。

只不过此刻,对他而言并非只有眼前景致眼熟。他的脑海中此刻混乱不堪,无数前尘旧梦交织混杂。在那些模糊的“过去”里,一直有一个巨大、黑沉、狰狞的空洞,像是要吞噬一切,他从来不敢靠近。

而今,时隔多年。

终于有什么柔软温暖的东西,脉脉流淌,填补了进去。

好像他终于可能,从过去的魔咒之中得到解脱。

屋内红烛明亮,两人依偎在炭火边,慕广寒看向燕止,心中涌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总觉得……这个人,在他的记忆中的印象,好像突然之间十分分裂而矛盾……

他好像,普通又绝美,可怕又可敬。华贵又野蛮。高冷又温柔。

但这怎么,可能呢。

燕止从袖中拿出一本湿透的书:“叶瑾棠给我的。”

书也不知道谁给叶瑾棠的,里面的内容吓人得很。不仅记载了海量外人不该知道的月华城秘辛,还有不少连慕广寒都第一次见的巫术、法阵。翻着翻着,慕广寒脸越发滚烫,老底被一本书直接揭成这样,他瞒着燕止的事情……一件都没法不承认了。

燕止问他:“献祭真的会死?”

“……”

“嗯。”

“那我怎么办?”他挑眉,阴恻恻看他,“既知不能与我长久相伴,却还要骗我成婚,婚辞还说什么白首同心、天长地久。着实其心可诛!”

慕广寒心虚辩解:“不、不是的。”

“我、我是想,你反正,也命短。所以,”他声音越来越小。

“哦?那万一,命灯不准,万一我长命百岁呢?”

“……”

“那、那说不定,也有可能是我不用献祭,长命百岁了呢?”

“咱俩半斤八两,命都不好,说不知道最后还是我不嫌弃你英年早逝了呢?更何况,也不是我……不是我自己愿意献祭!可我若不去,寂灭之月鸣爆,到时别说你短命,是你连同你的西凉,还有整个天下都要完蛋。我这不也是,没得选吗?”

燕止笑了笑。

倒是慕广寒,脑海里突然嗡了一声。燕止……?

他再抬头看眼前人,那眼眸、那兔毛白发……同时,远处隐约传来西凉兵的口音:“何将军,怎么还是进不去啊!”

何常祺一如既往急躁:“叫什么叫。都跟你说马上、马上这幻境才能彻底消散,全体待命,随时做好准备!”

眼前的景象也开始变得扭曲。

“燕、燕止……”

“嗯,我在。”燕王将他揽进怀里,“阿寒,别怕,梦该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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