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祭官手持法杖,往青年头顶挥去,伴随着一声“破”,最后一丝黑气散尽之后。
青年原本惨白一片的眼眸,也逐渐恢复了黑白分明。似被抽去了浑身的力气,身子一软,就跌至了法阵中。
卫青檀来不及好好感谢少祭官,就赶紧冲过去,从法阵中搀扶起青年,刚要低声喊他名字,下一瞬,这青年就瑟瑟发抖,低声说了句“饶了我”,竟像是非常惊恐的样子,双手抱头,发出痛苦的呜咽声。
无论卫青檀如何温声细语,耐心安抚。青年都置若罔闻,把自己蜷缩起来,一言不发,被逼急了,就沙哑着声,一遍遍说饶了我,饶了我。
卫青檀光是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肯定吃过很多苦,受过很多罪。
“这是我师尊的法杖,可以破解世间所有控制人心智的咒术。”少祭官道,“法咒已破,看来他已在常年累月的折磨之下失了智。”
话到此处,法杖已经消失了。
卫青檀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失声惊道:“你,你把大祭官的法杖拿来了,这真的不要紧吗?”
少祭官摇头。
此为摘星阁镇门之宝,也是大祭官的法器,只在举行重大祭祀,才会出现,历代传承。
也就是说,只有大祭官可以使用。
为了借此法杖,少祭官回到摘星阁后,一言不发就跪在了大祭官面前。
大祭官知晓他的来意,问他可否明白,借此法杖有什么代价。
少祭官当然清楚了。
一旦借用了此法杖,就意味着将来他必须得接任大祭官的职位,终生侍奉在神殿之中,再无半点转圜余地。
而身为侍神之人,他的道侣也必须领回去,经神明审判。
若是神明允许了,那么,他就能和此人结为道侣,一同守在神殿中。
若是神明认为被祭官认定的人不合格,那么被凡人染指的祭官,会受到洗礼,以后就属于神了,可供神明享用,不允许拒绝或者反抗。
甚至连放弃身份,离开师门都不被允许了,命盘就由此定下了。
少祭官从未想过,要离开师门,也早就认命了,神殿就是他最终的归宿。
所以这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代价。
“真的吗?”卫青檀还是觉得心里毛毛的,总觉得像是法杖这种法器,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借来一用的,该不会是偷拿的吧?
虽然很相信少祭官的人品,但他还是很担心,小声道,“玄羽,你不要骗我。”
少祭官再次摇头,并轻轻吐出一句:“放心。”
卫青檀心里稍安,让人去拿了一些吃食来。
可这青年怕得要命,明明想吃,却又不敢吃。
卫青檀记得很清楚,越清流根本不会让他好好吃饭,就喂那种黑漆漆的,看着就吓人的果子。
也记得初见时,掉到地上的冷馒头,都被青年抓起来,狼吞虎咽往嘴里塞。
非常可怜。
“我不会伤害你的,来,我喂你吃,好不好?”卫青檀小心翼翼地靠近,手里端着米饭,上面盖着满满的菜。
“你不要怕,擡起头来看看我,你跟我是认识的,我们见过好几次了。”卫青檀轻声道,“我还喂你吃过馒头呢,而且,你曾经救过我的,想起来了吗?”
无论他如何说,青年就是置若罔闻,双手抱头,蜷缩在角落里。嘴里一直低声念着什么,可每当卫青檀想凑过去仔细听,他又吓得惨叫,凄厉的声响响彻客栈。
连少祭官的净化术也安抚不了他。
少祭官道:“他定是受了很多非人折磨。”
卫青檀长长叹了口气,只能把饭放下,然后躲远远的,看着青年警惕地左右观望,等确定没有危险后,才用手抓着饭,狼吞虎咽往嘴里塞。
再恍惚间想起其他人对无双月的描述,心里就涩涩地难受。
有那么一刻,卫青檀也希望此人根本不是无双月。
天子骄子,无双之月,一朝落难,被折磨成了现在这样,连外人看了都难免心酸,要是被元琅知道了,不知要难过成什么样子。
想起元琅,卫青檀就尝试着,取出小金锁,在青年眼前摇晃,原本还狼吞虎咽的青年,似感应到了什么,原本呆滞的目光,也瞬间清明了两分,喃喃喊了声:“元琅。”
“对,就是元琅。”卫青檀一面小心翼翼靠近,一面轻声道,“我带你去找元琅哥哥,好不好?”
青年面色挣扎,似乎在犹豫。
可当卫青檀靠近时,又退回了角落里,双手抱头,大力摇头,凄厉地大喊不要。
这里动静太大,李承欢好不容易用了遁地符,才溜进了客栈,从背后语气幽幽地道:“哎呀,啧啧啧,可怜,真是可怜啊,这种人我见多了,一看就是被关起来,折磨了太久,所以疯掉了!”
卫青檀本来就心烦,看见李承欢就更心烦了。
少祭官一言不发,施法要再度将人打出去。
哪知李承欢往旁边跳开,还嚷嚷道:“你们想知道他的生平过往是吧?那有什么难的,我有办法!”
“你?”卫青檀上下打量李小狗几眼,狐疑道,“我正心烦着呢,你最好别瞎出主意。”
“我就是专门过来为你解忧排难的解语花。”李承欢冲他眨巴眨巴眼睛,随后在卫青檀恶心的目光中,清了清嗓子,缓缓道,“修真界妖物横行,我李家好歹也是玄门世家,精通降妖伏魔之术,但偶尔也会有门中弟子失手,不小心被恶鬼邪神上了身……”
卫青檀擡手打断,不悦道:“三句话,只给你三句话的机会!”
“靠!”李承欢炸了,“我不学无术,肚子里的墨水都不够画张符的,三句话怎么说得清楚?”
卫青檀比划了一个二。意思是,你还有两句话的机会。
李承欢虽然很气,但还是憋着,琢磨好了措辞,尽量言简意赅地说清楚了。
也就是说,可以通过鬼附身的法子,来附到这个青年身上,如此就能知道他的生平过往了。
就算了解得不那么清楚,但一个人最痛苦,最难以忘怀的事,总会记得特别牢。
只要打探清楚这些,想必就能大致有个推测了。
“……我爹觉得鬼附身挺有意思的,就曾经做过研究,最终发现,不管是鬼魂附在活人身上,探知活人的记忆,还是活人通过此法,探究鬼魂的记忆,都一样行得通!”李承欢道,“我爹可聪慧了,以此还自创了一门术法,起名为通灵共感术,将人的神魂剥离出来,依附于符咒或者器物之上,然后放在活物身上。如此一来,只要跟这个活物行事,那么附着其上的神魂,就能通灵共感了。”
话到此处,他还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我爹曾经把一个特别倔的小宠的神魂剥离出来,通过符咒,依附在了一只发了情的……唔。”
话音戛然而止了。
一张黄符直接从外飞来,贴在了李承欢嘴上。
卫青檀才一转身,手腕就被人拉住了,脚下微微踉跄,少祭官火速出手,却在看清对方是谁后,慢慢把手收了回来。
左栏玉非常严肃地道:“绝不可以!”
“有什么不可以的?”李承欢揭掉嘴上的黄符,恼道,“我可是很认真地在帮忙了!这种方法最快,最方便了!”
陆北辰面色阴寒,冷冷道:“便是身边多了你这种贱人,才会把卫青檀带坏!”
卫青檀:哎?
还不等他反驳,左栏玉就已经把他拉出去了,一直拉到无人的角落里,才按住他的肩膀,很严肃地道:“青檀,绝不可以那样做,很危险!”
“可是……”
“万一那个人的生平遭遇非常……非常不好,也非常不堪,你的神魂一旦附着上去了,那么那种邪术就会让你也经历一次……”左栏玉看起来很急,也很担心,可还是非常有耐心地劝解,“我知道你很急,但凡事总有解决的办法,切莫剑走偏锋!”
卫青檀知道大师兄是怕自己受到伤害。
其实他也明白,那个青年不管是不是无双月,饱受折磨这事就是板上钉钉。
越清流绝对在他身上加注了常人无法忍受的折磨,以及践踏。越清流又是花中老手,定同他行过事。
一旦附体上去,通灵共感了。
也就相当于卫青檀被折磨,被践踏,被糟|蹋过一遍。
确实是剑走偏锋。
不到万不得已,卫青檀当然不会那么做了。
他还未开口,旁边就传来薛一臣的声音。
“卫师弟,你就听大师兄的话罢。”薛一臣叹了口气,“上回仙府大火,大师兄以为你被困在火里了,差点就冲了进去。”
“还有,你下落不明的那些天里,大师兄一直在担心你,担心的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你没发现他现在清瘦了很多么?”
经薛师兄这么一提,卫青檀才惊觉,大师兄真的瘦了好多。
原本大师兄就容易失眠,定是因为自己的事,让大师兄跟着日日忧心,夜夜难眠了。
他觉得愧疚,刚要说点什么。左栏玉已经抢先开口了:“答应我,好不好?答应师兄,永远都不要去做任何可能伤到你自己的事情,行吗?”
面对大师兄这般恳切的语气,已经微红的眼眸,卫青檀怎么拒绝得了?
他甚至觉得,大师兄都快哭了。是他把大师兄招惹得快要落泪了。
————
众人回到大堂里时,外面天色黑透了。
苍云秋还没有回来,众人都忧心忡忡的。
卫青檀询问之后才得知,原来他们前往蜀中所有的仙寮里打探过情况了,越清流下手很快,处理得也非常干净,根本查不出半点蛛丝马迹。
为了引出罪证,陆北辰甚至钓鱼执法,主动请缨,乔装改扮一番,现身勾引仙寮弟子。但没成功,他气得把那些仙寮弟子暴揍了一顿。
李承欢哈哈大笑,嘲讽道:“你再怎么乔装改扮,也挡不住一身煞气!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长什么熊样,该不会真以为自己是个天仙罢?一天到晚阴沉着脸,活像是才死了妻儿的鳏夫,能瞧上你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顿了顿,他无视陆北辰凶狠的眼神,又偏头冲卫青檀道:“不像我们家檀檀,闭月羞花,沉鱼落雁……”边说边偷偷看掌心里的小抄,磕磕绊绊地当众念情诗,但他又不学无术,不太认识字,念得乱七八糟的。
后来就被好几个人同时出手,把嘴封上了。
众人又在大堂里坐了半宿,还是没等回仙尊。
左栏玉见时辰不早了,就让大家先回去休息。
卫青檀心事重重,哪里睡得着?又去看了一眼那个青年,见他依旧双手抱头,蜷缩在角落里。
房里昏暗,四周寂静。
青年嘴里一直低声念念有词。
卫青檀努力倾耳去听,听了好半天才听到一些只言片语。
“我在等你回来。”
“这里有两个木牌,一个是师兄,一个是我。”
“你把从前的师兄还回来。”
……
“你让我觉得恶心!”
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道法。
卫青檀确定,以及肯定。
这个人绝对是无双月。
但大家都说他不是无双月,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因为心中愁云,卫青檀睡不着,离开时,又遇见了出来找他的大师兄。
左栏玉邀请他到房顶上看月亮,微风一吹,卫青檀感觉舒服了许多,犹豫了好久,然后还是问出了一直想问的话。
“大师兄,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我,我是说,你因为什么事而讨厌我,甚至恨死我了,你会……会把我关起来,狠狠折磨我吗?”
“不会。”左栏玉回答得很肯定。
“我是说假设……就好比说,嗯……”卫青檀想了想,然后道,“我犯了你的忌讳,毁了你特别珍贵的宝贝,杀了你最爱的人……”
“可我最珍贵的宝贝是你。”左栏玉道,“我最爱的也是你。”
“……”卫青檀语塞了一下,又认真地问,“那如果,我不是我呢?”
“何意?”
“我和从前的我不一样了,那大师兄还能接受现在的我吗?”卫青檀小心翼翼地问,下意识捏紧了衣袖。
左栏玉道:“人自然会和从前不一样,有所成长就会有所改变。”
“我不是这个意思!”
卫青檀苦恼地抓了抓头发,很快就被大师兄温柔地拿开了手,轻轻把弄乱的头发拂平,以指为梳,梳理得平整。
左栏玉轻轻道:“青檀,我喜欢从前的你,也喜欢现在的你,虽然我不清楚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我对你的心永远都不会变。若让我亲手折磨你,那我宁愿刎颈自戕。”
“大师兄……”卫青檀难免动容。
“就算你做错了什么,也是因为我没有及时劝阻你,是我的错。”左栏玉道,“不是你不好,而是我不够好。”
卫青檀吸了吸鼻子,暗暗下定决心,绝不让大师兄落得个原文里悲惨的下场。
片刻后,大师兄又道:“你怀疑那个人是无双月?”
卫青檀惊愕,但还是点了点头:“我,我一直有这种直觉。”顿了顿,他低头抱着自己的膝盖,“可我不敢跟元琅哥哥说,大师兄也看见了,无双月受了很大的折磨。我很担心元琅哥哥会,会嫌弃无双月,更担心会让他空欢喜一场。”
“我明白,可有些事情非人力所能及,尽力而为就好。”
有了大师兄的安慰,卫青檀重整旗鼓。
跟大师兄在房顶看了半宿的月亮。
少祭官也看了半宿的月亮,不仅是他,陆北辰,薛一臣,包括李承欢都看了半宿的月亮。
少祭官神出鬼没,所以他是隐身的。
陆北辰藏在左边的角门里,气得牙齿咯咯咬,薛一臣藏在右边柱子后面,李承欢没找到合适的地,就用遁地符,在地上打了个洞,跟萝卜似的露个头出来。
左栏玉没察觉到少祭官,倒是清楚感知到了另外三个人,但他没说什么。只是脱了外裳,轻声说“起风了”,然后就披在卫青檀肩头。
卫青檀毫不知情,还跟大师兄贴在一起,听见大师兄的咳嗽声,就赶紧要把衣服还回去。
大师兄道:“我没事,你莫着凉。”
“那我们一起盖。”
卫青檀扯开外袍,分了一半给大师兄,然后两人包在一起,继续看月亮。
翌日碰面时,几人都有些神情倦怠。
仙尊也终于回来了,踏着旭日光辉,一入客栈的门,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他这次离开的时间长了些,主要是天司不知听了越清流什么谗言,竟真派了刑首下来。
而刑首此次要抓的,竟不是苍云秋,而是陆北辰!
说是陆北辰身怀魔血,恐会为祸苍生。
苍云秋原本考虑到自己身为仙尊,要以身作则。还耐着性子,心平气和坐下来聊了几句,后来发现那两个刑首不太听得懂人话。
索性就过了几招,那两名刑首没打过他,居然跑了。
苍云秋担忧陆北辰会被天司的人带走,这才又连夜赶回。来不及多看卫青檀,便先问了陆北辰。
一问之下,居然都没看见他。
卫青檀本来看见师尊,还很高兴的。
毕竟师尊替自己修魂时,过程跟造人是一样的,事后又赠了他郁离剑,称他为爱徒。
并觉得师尊可能是对他有那种感情。
可才笑脸迎上去,就被师尊无视了,师尊开口就找陆北辰。
得知陆北辰不见后,师尊明显神情凝重了许多。
“我见到了。”一名弟子道,“我瞧他从关押的犯人房里出来,然后就不见了。”
被关押的犯人,自然就是谢相了。
无双月算是“被封禁”,跟关押不一样。
待众人寻去时,谢相鼻青脸肿,嘴上还有血,一看就是被陆北辰给狠狠捶了一顿。
左栏玉问:“陆师弟同你说了什么?”
谢相抹了一下唇角的血,喘着粗气道:“他,他问我,是不是只有救回我弟弟妹妹,我才愿意说真话。我说是。”
如此一来,众人就懂了。
陆北辰定是孤身一人,独闯自在观了!
苍云秋神情骤变。
料想自在观中定也有刑首坐镇,陆北辰此番无异于是自投罗网。
当即也来不及多做解释了。
苍云秋飞快吩咐了左栏玉一番,随后又看了一眼人群中面色发白,抿着唇欲言又止的卫青檀,狠了狠心,又对左栏玉道:“看好他们,不许擅离此地。”
而后就要施法离开。
卫青檀隐约有一种感觉,师尊一旦去救了陆北辰,就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鬼使神差就扑了过去,头一回当众任性地拦住了师尊。
“师尊!”卫青檀仰头,紧紧抓着师尊的衣袖,颤着声道,“我,我立马睡一觉,做完预知梦了,师尊再去,行吗?”
“不许。”苍云秋指间的法印已经成形了,他得走了,但还是耐着性子,仅用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道,“你听话,师尊很快就会回来。”
然后雪白的衣袖,就跟流水一样,从卫青檀紧紧握着的指间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