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他还是提着衣摆,一步一步缓缓走到李景隆面前,屈辱地躬身行了一礼。
烛光晃动间,在两人之间投下一道长长的影子,纠缠不休。
“之前都是下官糊涂,还望曹国公大人有大量,原谅下官所犯过错...”齐泰双手捧着茶杯,声音里裹着刻意做出来的谦卑,将茶盏稳稳递到李景隆面前。
青瓷杯沿还凝着细碎的水珠,映得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恨意格外刺目。
李景隆的目光像淬了冰,冷冷扫过齐泰那张强装恭顺的脸。
他缓缓抬手接过茶杯,指尖触到冰凉的瓷壁时,指腹不自觉地收紧。
殿内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火星噼啪的轻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钉在他手中那盏茶上。
下一刻,李景隆手腕一倾,淡绿色的茶汤缓缓流淌在了金砖地上,溅起的水珠打湿了齐泰的袍角。
“你!”齐泰猛地抬头,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又在下一瞬涨成紫色。
他攥紧拳头,眼眶里满是怒火,那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当着天子和内侍的面,这哪里是倒掉一杯茶,分明是将他的脸面狠狠踩在脚下碾磨。
“这杯茶,该敬给北境那些战死的英灵,我李景隆不配代饮。”李景隆将空杯举到齐泰眼前,声音冷得像塞北的寒风。
话音未落,他手一松,青瓷杯“哐当”一声砸在地上,碎裂的瓷片飞溅开来,在寂静的大殿里炸出刺耳的脆响。
“若再有下次,定不饶你!”
齐泰死死瞪着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终究是强压下翻涌的怒火,狠狠一甩袖子,转身回到原位,脊梁虽挺得笔直,却掩不住那股子屈辱的僵硬。
“传朕旨意!”朱允炆目光掠过地上的狼藉,像是没看见方才的冲突,抬手拂了拂明黄龙袍的前襟,声音陡然提高,“裴万、周琦等人罔顾国法,竟敢在北境粮草中动手脚,致使军民冻馁,其心可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殿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经曹国公暗中查访,现已证据确凿,着骁骑卫立即缉拿此二人,明日午时斩首示众,曝尸三日以儆效尤!”
“其余涉案人等,尽数流放南疆烟瘴之地,永世不得回京!”
侍立一旁的庞忠连忙躬身领命,转身快步赶去通知翰林院拟旨,靴底叩击地面的声响格外急促,像是怕迟了片刻便会引火烧身。
“陛下英明!”齐泰与袁如海几乎同时躬身,声音里满是刻意拔高的赞颂。
齐泰垂着的眼睑下,藏着如释重负的松弛——只要能保住性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李景隆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从喉咙里挤出了那几个字,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
那声“陛下英明”里,裹着多少不甘与愤懑,只有他自己知道。
“既然此间事了,奴才也该回仁寿宫向太后复命了。”袁如海脸上堆着弥勒佛般的笑,对着朱允炆躬身一礼。
“奴才告退。”见天子摆了摆手,他又意味深长地瞥了李景隆一眼,这才迈着小碎步缓缓后退。
直到退出殿门时他才转身,那恭谨的背影透着股说不出的圆融老练。
李景隆望着他消失在回廊尽头的背影,眉头不由自主地拧成一团。
直觉告诉他,这个袁如海绝不简单。
很快,齐泰也在朱允炆的眼神示意下躬身告退。
经过李景隆身边时,故意顿了顿,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冷笑一声,那嘲讽就像针一样扎过来。
李景隆没有理会,只是将心底的那抹杀意深深藏起。
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大殿,顷刻间只剩下李景隆和朱允炆这君臣二人。
殿外埋伏的百名羽林卫早已悄然撤离,唯有侍卫统领吕文兴按着腰间佩刀,大步走进殿内,沉默地立在角落里,像尊石雕。
“你我兄弟二人自幼一同长大,你当真不明白朕心中的难处?”朱允炆缓步走下高台,龙靴踩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忧心忡忡地看了李景隆一眼,负着手走出偏殿,望向沉沉的暮色。
李景隆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垂着眼帘,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玉带。
朱允炆这突如其来的亲昵,在他听来只觉得可笑。
“许多事你未曾亲历,故而不懂。”朱允炆站在石阶上,望着夜幕下的宫城,“朕不怪你,但朕想告诉你,朕并非有意包庇谁。”
他抬手按在冰凉的汉白玉栏杆上,指腹摩挲着栏杆上雕刻的云纹:“朕亲眼见过皇爷爷清洗朝野的光景,那血流成河的场面,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动荡,至今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朕刚登基不久,根基未稳。燕逆在北平虎视眈眈,北元残部又在边境蠢蠢欲动,这时候若是朝局动荡...”
朱允炆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有些事,朕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真要出了乱子,这后果,朕担不起,你也担不起。”
李景隆依旧沉默,他把朱允炆的这番话当成是一种猫哭耗子的哭诉,经历了这么多事,他已经彻底看清了朱允炆。
这位陛下看似跟他父王一般温和,但骨子里却和所有帝王一样,最看重的从来都是那把龙椅,而非万里江山下的黎民百姓。
“所以,朕希望你能一直站在朕这一边。”朱允炆忽然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李景隆,眉宇间透出几分难得的恳切,“就像小时候那样,无论出了什么事,你都能陪朕一起面对。”
他向前一步,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千钧重量:“你...还愿意吗?”
这句话像一道无形的枷锁,轻轻落在李景隆肩头。
他知道,这是道生死攸关的选择题。
点头,或许能重回权力中心,但却要与齐泰那样的人同流合污。摇头,眼前这位九五之尊会不会立刻翻脸,谁也说不准。
晚风卷着花园里的槐花香飘过来,带着几分甜腻的蛊惑。
可是朱允炆眼中的真诚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帝王心术?
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