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尔衮举杯回应,一饮而尽:“大汗心中忧虑的事情多,想必自有一番考量,末将不敢妄自揣度。”
“哈哈哈哈哈……”皇太极忽然大笑起来,似乎刚刚听了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妄自揣度……多尔衮啊多尔衮,你知道你现在说话的模样,像极了明国那帮文人大臣吗?”
“小人今夜多喝了些酒,口无遮拦,若是言语有不妥之处,还望大汗赎罪。”多尔衮连忙跪下身子。
“朕没说要降罪于你。”皇太极摆了摆手,“你读了很多汉人的兵书,这很好。明国人打仗不行,但他们的文化倒有诸多可取之处。大金日后要成大事,少不了要依仗汉家文化。”
“末将必将时刻牢记大汗教诲。”多尔衮正色回道,“只是大汗为何要问末将这些问题,恕末将愚昧,思来想去也想不出个中缘由。”
皇太极张了张口,似乎正要说些什么,却见方才出门的那名侍卫又回到了大殿,手里捧着一件厚重的狐裘,脸色有些苍白。
皇太极一见这副光景,心下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脸色也沉了下来。
“禀,禀告大汗,贝勒爷他……”侍卫犹豫着说道。
“直说吧,我那认死理的哥哥怎么了。”皇太极冷声问道。
“贝勒爷他谢绝了大汗的好意,说是外边足够暖和了。”侍卫咽了咽唾沫。
皇太极一眼便看出侍卫有所隐瞒,随即冷笑了一声:“以贝勒的脾气,想必在说到外面足够暖和时,定会与什么做出类比。不必隐瞒,把他的后半句也告诉朕。”
侍卫浑身颤了颤,“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奴才,奴才不敢说!”
皇太极居高临下看着他,眼底像是结上了一层寒霜:“不想说,朕也不勉强你。明日起你也不必在旗里待着了,朕现在便将你贬为包衣,明日收拾行装,到赫图阿拉的草场放牧去吧。”
赫图阿拉是建州女真一族的兴起之地,但随着大批丁口离开建州来到辽东,那儿如今已然荒凉破败了。
“奴才有罪,奴才罪该万死!”侍卫脸色煞白。从地位显赫的大汗侍从贬为最低等的包衣,再到无人问津的草场去读过残生,对向来高傲的正黄旗旗丁而言大概与死无异。
“大汗问你什么,你老实回答便是!”一旁的豪格低声提醒,一面小心翼翼地看了看父亲。皇太极冷哼一声,默默为自己斟酒。侍卫仍保持着伏地的姿势,颤颤巍巍说道:“贝……贝勒爷原话说,说与大殿内的人心相比,城外的冷风倒显得暖和了。”
此言一出,豪格的脸色立刻变了,手心微微渗出冷汗。他立刻转身去看父亲的反应,后者却仍是独自喝着酒,而后把玩着酒杯,浮起一丝冷笑。
“这像是他说的话。还有么?一次说完。”皇太极看了看身边的豪格与多尔衮,“也让朕的将军和儿子听一听,朕的亲兄弟是如何评价自己的大汗的。”
“这……”侍卫有些迟疑。
“说。”皇太极的手掌不轻不重地拍在了案台上。
“贝勒爷还说,希望大汗,不要,不要……”侍卫深吸了一口气,“不要一时糊涂,走了老汗的老路。”
话音刚落,豪格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冷气。这个类比非同小可,因为老汗生命中最后的日子堪称疯狂。豪格至今仍有印象,努尔哈赤晚年时脾气变得异常暴躁,对身边的所有人都抱有强烈的疑心。那段日子里无数旗人遭到清算,底层的汉人更是惨遭屠戮。老汗的疑心病发展到顶峰时,甚至将自己的女婿,明朝首位高级别降将李永芳治罪入狱,并一度用鞭子狠狠抽打他,声嘶力竭地怒号:“我知道,你们从来看不起我!你们分明就是看不起我!”
那段日子也是大金最艰难的日子。大明东江军接连发起反击,不断积压大金的生存空间,蒙古诸部也时刻听从大明朝廷的号召,一面断绝与大金的来往,一面悄然侵袭后金的草场。一时间大金上下人人自危,没人知道自己下一刻会不会被大汗治罪。
场面一时间显得有些沉默,侍卫满头是汗,身躯微微颤抖着。大殿之下纵情声色的群臣似乎也注意到了些许异样,丝竹管弦之声渐渐止息了。
“原来哥哥心里是这样看我的。”皇太极叹了叹气,“朕知道了。话是贝勒说的,你不过是传话罢了,朕不会迁怒于你。”他摆了摆手,“下去吧。”
“嗻。”侍卫迟疑着抬起头,豪格皱了皱眉,示意他赶紧消失。
“怎么停下了?”皇太极站起身,慢悠悠得整理衣冠,而后朝大殿一侧的乐师挥了挥手,“继续奏乐。”
他展露出寻常的姿态,依旧儒雅随和,淡淡一笑:“古琴配丝竹,这是明国文人大臣宴请宾客的必备。明国人嘲笑我们是山里的化外野人,不懂声乐,不晓礼节,可偏偏是他们看不上的化外野人,击败了他们数十万的大军,逼得他们的皇帝不得不斩了最勇猛的大将,朝野上下无不忌惮我大金的军威。如今,我们也能够坐在这富丽堂皇的大殿之内,听着原本只有明国文人才能听得到的声乐,这难道不足以证明,天数在我大金,明国气数将尽么?”
他向着群臣举起酒杯:“诸君,今夜请随我痛饮!”
“大金威武!”群臣齐声赞颂。
于是古琴之声再起。火盆溅起点点火星,带着熏香的暖气徐徐**开,溢满了整座大殿。如薄纱一般的帷幔向着两侧拉开,衣装华美的舞姬旋转着步入大殿,明黄色的裙摆如花束般绽放。
“现在我来回答你方才的疑问。”皇太极转过身,豪格楞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父亲是在对多尔衮说话。
“你问我为什么问你治军之道,因为在朕看来,治军之道与治国之道并无差别。有时需严明,有时需宽厚。阿敏能征善战,战功赫赫,这点不假。可当年两军交战,朕命他坚守城池,他却以明军势大为由弃城而逃,造成我大金无数儿郎战死疆场,昔日死伤无数攻下的城池白白让于敌手。那年你们二人都还年幼,这大殿之上的群臣可是各个都请命要治阿敏阵前逃脱之罪。于情,阿敏是朕的手足兄弟,朕断然不能将他当场问斩;可于理,老汗去世之后,大金人心动**,周边强敌环绕,朕若是纵容堂堂贝勒临阵脱逃,日后军心又该如何维持?”
他直视着面前的豪格与多尔衮二人,“你们说说,朕是该严明,还是该宽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