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烽烟散尽(1 / 2)

清理尸体的工作进行了整整一夜,由于两大营士兵损失惨重,白甲兵成为拱卫罕王城最主要的力量。为了让白甲兵保持体力,获得足够的休息时间,皇太极不得不下令另行调集四百名包衣进宫收拾残局。这些包衣都是没有见过战场的下人,眼见战场上惨烈的死伤,以及众多头颅与尸体分离的惨状,没等把战场打扫完,一个个扑在地上干呕起来。关键时刻,豪格率领着大队人马赶到,自称夜里睡的太死而没有听见城内的动乱,听闻罕王宫遭遇乱贼偷袭,立即点齐人马前来救驾。和多尔衮一样,豪格又哭又嚎、声泪俱下地在白甲兵额真面前表演了一番父子情深的大戏,在得到大汗安全无虞的保证后才转悲为喜,拍着胸膛保证一定要将乱贼捉拿归案,声势之大不由再度令额真感到头疼不已……

如此一番折腾,直到天光方亮时才把广场清理完。扑灭了宫殿大火的多尔衮又率人引来了十数辆水车,以清水冲刷着鲜血淋漓的石砖地。血水混合在一起缓缓流淌,远远望去像是一片血色的海洋。

在一片人声鼎沸的混乱之中,皇太极站在寝宫的石阶之上,俯看着广场上忙碌的众人,神色冷漠。

“我原以为,不和大明打仗的日子里,宫里还能清静几天,没想到自己人内斗起来竟比和大明打仗还要凶狠。”皇太极沉痛地叹气,“也不知是我太天真,还是臣子们心事太重。”

“今夜贼子偷袭罕王宫,究竟谁是幕后主谋,大汗心中可有答案?”一名跟随皇太极多年的老奴低声问道。

“你有何看法?”皇太极轻声问,“你并非朕麾下将军,也没有爵位在身,朕料想你不会参与这党争之事。”

“老奴只知有大汗,不知有何党争。”老奴恭敬地说道,“不过老奴自幼跟随老汗,老汗在世时,也会以国策方略问于老奴。”

“朕正是看重这点,才让你跟随朕左右。”皇太极眯起眼睛,看着东方渐渐升起的朝阳。广场之上似乎爆发了一阵小小的骚乱,多尔衮的手下冲撞了豪格的手下,两拨人马眼看着要掐起架来,夹在中间的包衣哪边也不敢劝,只能站在一旁干着急。更远处的白甲兵严整列队,冷漠地注视着两派人马的对峙,似乎也没有出手制止的意思。

皇太极冷冷看着广场上的人群,心里的情绪不知该是愤怒还是悲凉。

“你还没有回答朕的问题。”他收回目光,郑重地看着老奴。

“那老奴便斗胆一言。”老奴沉吟道,“王城之内有能力调动如此大批人马的大人物其实有很多,几大贝勒,还有数不清的领兵大将,若要一一盘查,必然引起军心震动。但倘若论行事动机,则可能的人选只有两个。”

“是谁?”皇太极低声追问。

“正蓝旗主,他与大汗不和由来已久,难保今夜不是正蓝旗怀恨在心,对大汗发难。”老奴慢悠悠地说道。

“不会是他。”皇太极摇摇头,“昨夜作乱的叛军分明都是军中青年八旗子弟,一向打着反对汉人政策的旗号。我那哥哥虽然对我颇有不满,在国策上向来是支持朕的,就此一条,他叛军心中便没有号召力。”

“剩下的那个,就只能是大汗您的亲生儿子,和硕贝勒豪格了。”老奴一字一顿道。

“朕的儿子么……”皇太极再次将目光投向广场之上,回忆着昨夜宴会上的种种,低头沉思起来。

“老奴忽然想起很久做过的一个长梦。”老奴幽幽说道,“那还是老汗还年轻的时候,也是老奴年轻力壮的时候。那时我们女真部族还归附于明国辽东将领李成梁麾下,随他征战四方,那时我们骑着明国的战马,披着明国的盔甲,似乎所向披靡。后来我女真部族惨遭明国骑兵屠戮时,又被明国的战马,明国的盔甲践踏……”

老奴眼里流露出惶恐的神色。那一年的赫图阿拉,黑色的大地在沉重的马蹄声中颤抖。寥寥数百名女真武士在马背上坐直了身子,向着远处黑色的洪流眺望,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昂首立于阵前的将官下意识握紧了腰间的刀柄,面色苍白。在他身后,女真武士放平了长枪,神色灰暗。

这是几番血战之后,女真部族仅剩的野战军团,如今已被敌兵重重包围。将士们自知生还无望,心中已然有了赴死的决心。

大地的颤抖越发剧烈,战马的嘶鸣声响彻长空,灰色的天际线升起了一面迎风燃烧的黑色大旗。那是明国大军数千精锐辽东兵,还有数千精锐步兵。在明军中,他们有一个如雷贯耳的名字——辽东铁骑。朝鲜之战之破倭寇,蒙古草场破敌兵,这支明国大将李成梁麾下最锋利的箭,终于在女真军团行将覆灭的最后一刻,射到了战场上。

大风四起,卷来浓重的血腥味,女真武士们无不感到莫名的悲凉。在女真部族追随明国时,明军的铁蹄似乎永远不会践踏在他们头上;但当明国的钢刀真的落在女真人头顶时,毫无抵抗能力的族人何其绝望。而仅仅十余年后,老汗努尔哈赤又率女真部族再度崛起,将昔日明国人施加在女真头顶的恐惧尽数还给了明军,老奴也随着大金铁蹄踏破明国辽东、辽西的各路大军,一雪前耻。

“世事流转,实在叫人难以捉摸。”老奴轻声说,“但明国的衰弱是有迹可循的,因为他们深陷内斗之中,自断臂膀。昔日女真弱小,无力自保。但今朝我大金国绝非往昔,我也不希望大金陷入和明国一样的困境之中,因内乱而自我消耗,逐渐衰亡。老奴已经体会过屠刀落到自己头上的恐惧,也感受过亲手将屠刀砍在敌人头顶的快意,老奴年纪大了,只希望不要再看见一切反转过来,我们的儿郎再被敌人屠戮,这是老奴最后的心愿。”

“朕明白了。”皇太极默默听完了老奴的追忆,轻声叹叹气,“朕心中自有考量。”

此时朝阳已然完全升起,广场上的内斗也进入白热化阶段,双方几乎要拔刀对砍,气氛剑拔弩张。皇太极伸手召来一名侍卫,对他耳语了几句。侍卫匆匆奔向远处待命的白甲兵,传达了皇太极的军令。观望许久的白甲兵终于行动起来,以严密的列阵和威严的气势大步上前,阻断了两派人们的斗殴。

“今日站在罕王宫内的都是自家的弟兄。”那名传话的侍卫冷声说道,“大汉已经命白甲兵随时待命,若王宫之内再有任何异动,或是还有谁想要对自己人动手,大汉准许白甲兵先诛杀再禀报!”

此言一出,原本准备为主子大打出手的多尔衮人马与豪格人马纷纷消停下来。

日上三竿之时,罕王宫内苑传来消息,令豪格与多尔衮面见大汗议事。在此之前,城外八旗驻军已经将各营的盘查报告提交给了内苑。一切正如皇太极所料想,两黄及两蓝旗内的大批青年将佐昨夜擅自领兵行动,夜闯罕王宫的正是他们。

“无论是大金还是明国,最大的敌人都是自己啊。”皇太极听完了属下的禀告,内心升起了巨大的疲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