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剩下的时间守仁就和唐寅清谈起来。
其实唐寅是个极淡泊的人;而守仁自幼家学渊源,是个一心求上进、要建功立业的人,这两个人在很多事的见解上并不相同。不过眼下在李梦阳的诗社里,这两位都是坐在边上插不上话的,所以私下一聊,倒聊得挺投机。
说来说去,王守仁忍不住问:“唐兄刚才说了一个‘朴’字,一个‘我’字,似乎大有意思?”
“不是两个字,只是一个字。‘朴’就是‘我’。”
唐寅说的这些话让守仁颇感兴趣:“能不能多讲讲?”
唐寅略想了想,慢条斯理地说:“说起儒学,早在汉唐就是天下显学,可真正把儒学当成大学问苦心钻研却始于宋。先有周敦颐、程颢、程颐几位前辈,到南宋又出了两位大儒,一位是朱熹老夫子,认为天下至理都在事事物物上,做学问应该从“格物致知”入手,广学博论,皓首穷经,读数不清的书,做数不清的思考,从而求得一个能把天下万事万物融会贯通的大道理,从此一通百通,达于‘表里精粗无不到,全体大用无不明’的境界。他这一脉后世称为‘理学’。另一位陆九渊先生和朱夫子是朋友,他认为天下至理皆在人的心里,心即是‘理’,讲究的是一切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思考所得就是道理,书看不看倒在其次。所谓‘学苟知本,六经皆我注脚’,后世把陆九渊的学问称为‘心学’。宋孝宗淳熙二年,这两位大宗师会于江西广信鹅湖寺,各展胸襟,纵论圣学,史称‘鹅湖之会’。”说到这里抬头望着守仁,笑问,“朱、陆两门学问,你觉得谁对谁错?”
朱子理学、陆子心学是儒学的两大流派,凡读书人,要么认同“理学”,要么认同“心学”,两者都认可或者两边都不认同,几乎是不可能的。
王守仁的学问是“成化辛丑状元公”的老父亲督促着做的,他认同的当然是被朝廷推崇的朱子理学。于是点头答道:“我听父亲说过,朱子理学是微言大义;陆子心学‘近禅’,多半不通。”
王守仁和唐寅在性格、志向方面本就不同路,现在守仁这句话把两个人学术上的差异也给揭出来了:王守仁是朱子理学门徒,唐寅的学问功夫却在陆子心学上头。
大明朝廷推崇理学,贬抑心学。至于为什么发扬“理学”贬抑“心学”,这里面其实有一番不可告人的心术。对这些王守仁平时从没想过,偏偏聪明透顶的唐伯虎知道内幕。
今天这个破茶馆子里都是热血的年轻人,虽然话不投机,其实心气儿相通,意气相投。唐寅的话也就比平时多了:“朱、陆二位先生的理论都有道理,若仔细论起来,陆九渊的‘心学’更高些,也就因为这个‘高明’,后世人反而‘扬朱抑陆’,只推崇‘理学’,把‘心学’扔到一边去了。”
唐寅这么一说守仁就不明白了:“儒学是治国的大道理,为什么不用高明的,反而用浅显的?”
唐寅淡淡一笑:“我只是一点儿愚见,就当说着玩儿吧。朱熹让人多读书,多做学问,从书里领会出一番道理来,这样领悟出来的道理也许没有那么深、那么大,可读书人读什么书是朝廷规定好的,书里的字句如何解释,都是经过钦审钦议的,这样‘解释’出来的道理必是铁打的‘纲常’。读书人把‘纲常’认定了,思想统一了,大家才能坐到一起办国家大事。”他把那碗茶末子喝了一口,让自己的思绪略沉了沉,“读书人为什么读书?就是为了做官。这些官员凑在一起就成了朝廷。朝廷嘛,自然是个办事的地方,办事的地方最讲规矩!所以想做官的读书人都得按‘理学’的路子走,道理上一致了,谁也不敢出格了,朝廷就有了规矩。这就像下棋一样,‘直车跳马架子炮’,这些全是规矩。有了这套规矩,随便两个人坐在一起就能‘下棋’,是输是赢,一切清清楚楚。所以朝廷推崇朱熹,不用陆九渊,就是要拢住人心,维持这个‘规矩’。”
听唐伯虎说出朝政的内情,王守仁恍然大悟。接着就想道:“可大家的思想都被拢在一套‘死规矩’里头,很多高明的主张岂不是……”
唐寅点点头,接过守仁的话:“很多高明主张都被搁置了。”
这一下王守仁就不懂了:“高明的主意反而不用,岂不是很可惜?”
王守仁这一声质问,是天下年轻人都会问的话!唐寅自己何尝不这么想?可他是个知道内情的人,对此无可奈何,只能微微摇头:“是可惜。可治国未必要用最高明的主意,最重要的是讲究实际,何谓实际?就是一个‘忠’一个‘孝’,依此二字进去就错不了,若是出了这个格,则不问‘高明’与否,皆不可用。”
大明朝治理天下只在一个“忠”一个“孝”。“忠”就是忠君;“孝”就是孝顺父母——而皇帝是天下所有人的“父亲”。所以忠、孝二字最后都落在“忠君”上头,除去这两个字,其他皆不可用。这就是朝廷的规矩。
朝廷这套“规矩”其实还有更多内情,只是再说下去未免过于敏感,所以唐伯虎不愿意说,王守仁也没有再问。
半天,唐寅又缓缓说道:“陆九渊的‘心学’也是个大学问。他认为天下事无不发自‘人心’,人心就是‘天理’,这是对的。人生在世,要有心,有思想,有见解,有‘自己’,不然就成了行尸走肉。可你有这么多思想和见解,处处特立独行,时时要破‘规矩’,这不是惹朝廷讨厌了吗?所以上头的人虽然也承认‘心学’是个学问,却认定陆九渊的学说‘近禅’,是瞎蒙乱猜、胡说八道,扔到一边去了。你想,读书是为了考功名,不依‘朱子理学’做学问就考不上进士。这么一来读书人都只认‘理学’,谁肯下功夫去讨论‘心学’呢?”
一听这话守仁笑了:“我看唐兄在‘心学’上头下的功夫就不少。”
唐寅笑着摆手,指着自己头上的帽子开玩笑说:“哪里哪里!我也是‘理学’门徒,不然哪来的这个‘解元’?”说着俩人都笑了。
“唐兄不妨再说说这个‘我’……”
唐寅想了想:“当世有儒、释、道三家。释和道,咱们姑且算它是一家。儒家讲究一个‘进去’,要做事;释、道讲究一个‘出来’,要放下,可这两条路都不好走。你想,天下事纷纷扰扰,尔虞我诈,若进去了,污浊得很,把自己染黑了,不值;若说一切抛下,走出来,难免曲高和寡,孤苦难耐。怎么办?只能折中取势,有出有入、时出时入。要想进得来、出得去,就必须先找一个‘自我’。找到了‘自我’,就在心里树一间静室,随时把‘自我’养在里面。如此一来,世间一切纷扰都成了心外事,不至于污染身心。”
唐解元这些话王守仁闻所未闻,细想又觉得极有道理:“唐兄说的这个‘自我’究竟是什么?”
唐伯虎用手指轻轻点着桌面,一字一句地说:“‘我’就是人心里的良知。”
“良知?”
“对!那些私心人欲皆是邪门歪道,不算‘自我’;咱们一说‘自我’,指的一定是良知!天下人只要懂得人事儿的,个个都有良知,若说一个人全是私心人欲,一点儿良知都没有,那是不可能的。你说对不对?”
这句话守仁倒能接受:“唐兄说得对!孟子说:‘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我固有之。’由此可知,天下人皆有良知。”
唐寅脸上挂起了一丝淡淡的笑意:“良知是你我心中天生地造的赤子之心。人生在世,莫贪名利,莫缠世情,莫问得失,莫寻出入,只要牢牢守住这颗赤子之心,一尘不染,万事无碍。”
唐寅关于“人人都有良知”的话说得好。可他那个把良知“养”在静室、“一尘不染、万事无碍”的主张却片面了。
找到“自我”是很重要的。可想把“良知”养在静室却不容易。因为天下事纷纭复杂,不可能完全避过。就像强盗,你躲在屋里,他可以踹开门闯进来,那时怎么办?所以培护良知不能全靠“静养”,而是需要磨炼、磨炼、再磨炼。
不管怎么说,唐伯虎这番关乎“良知”的道理算是给王守仁打开了一扇窗,让他在理学之外得以另辟蹊径。至于“磨炼良知”,就要等守仁自己去悟了。
而唐伯虎,后来却在“静养良知”上头摔了大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