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的话说对了,宁王府果然是个让人大开眼界的金窝子。
世镇南昌的宁王是大明朝各地藩王之中头一等的亲王,宁王府自然也要配得上这显赫家世。整座府邸规模宏大,气象森严,正门五间宽敞的门脸,门额上挂着高大的红底金漆匾额,上有成祖皇帝手书的“敕造宁王府”五个亮灼灼的金字,进了大门是一条宽阔的廊街,隔着高墙可以看到巍峨高耸的银安大殿,碧绿的琉璃瓦熠熠生辉。内监引着守仁向左一转,进了二门,面前是一条深邃幽静的走道,几根合抱粗的古藤如虬龙出水左右盘卷,一直递进院落深处,远远听得丝竹细乐之声,正听得舒畅,道路一转,现出一条绿影回廊,只见廊下清泉一脉,汇而成池,柳丝婆娑,青荷摇曳,硕大的金鳞红鲤在池塘中缓缓游动,细乐声声就在耳际,不待守仁细听,廊子一转,乐声全被红墙隔断,面前显出一间阔朗的书斋,一块楠木大匾写着“怀德居”三个大字,字体肥厚敦实、沉稳凝重,颇有风骨,王守仁忍不住多看了两眼,内监忙笑道:“这是我家王爷的墨宝。”
当今宁王朱宸濠儒雅谦恭、能诗善画是出了名的,单看他这一笔手书就颇为不俗,这座书斋取的是孔圣人“君子怀德,小人怀土”之典,意思又雅致又深刻,既合宁王的身份,又带着操守自持的意味。
走进怀德居,迎面站着一个三十来岁穿着杏黄绣金团龙袍子的,就是宁王朱宸濠。
朱宸濠的先祖是太祖皇帝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献亲王朱权。太祖晏驾后,成祖皇帝朱棣起兵“靖难”,宁王朱权辅佐成祖一战成功,因为这份功劳,被从关外的大宁封地迁到了富庶的南昌。至朱宸濠已传四世,所以朱宸濠虽然年纪不大,论辈分,却是当今皇帝的叔祖。
朱宸濠这个人生就一副好相貌,长身玉立,英姿挺拔,眉目清秀,皮肤白皙,留着一副漂亮的燕尾短须,看起来温厚端庄,亲切有礼。见王守仁进来,立刻迎上来笑道:“阳明先生到底来了,真让本王好等!”也不等守仁行礼,一抬手握住守仁的右臂,拉着他走进书房。
这间书房足有五楹之阔,四壁上都是两人高的花梨木书架,上面摆满了经史子集、驳谈杂论,少说也有万卷之多!正中一张花梨大案,楠木雕龙的大笔筒里,各色毛笔插得像树林一样,案上摆着白玉墨滴,金狮镇纸,一张雪白的洒金玉版笺上写着“一以贯之”四个字,墨迹未干,空气中隐隐闻得到一股墨香,夹杂着古籍善本那股淡淡的古味,如馨似麝,真是一间芝兰之室。
守仁进来的时候书房里已经有三个人坐着,头一个看着有六十来岁,留一副白须,身材瘦小,眉眼疏淡,亲切中透着几分慵懒;第二个三十来岁,身材魁伟,肩膀宽阔,两道剑眉,一双大眼,目光炯炯很有精神;第三个也是个老头子,须发斑白,弓腰曲背,满面皱纹,一脸愁苦乖戾之气。朱宸濠指着守仁对这三个人笑道:“这位王阳明先生是新到任的南赣巡抚,也是京城一位大学问家,几位都知道吧?”指着三人说,“这是本王平时结交的几位诗文朋友,常常走动,以后大家多亲近。”
听说进来的是南赣巡抚阳明先生,房里三人不敢怠慢,忙起身施礼,那个小老头儿笑着说:“在下吉安李士实。”指着身边那位雄壮的中年人说,“这位是安福举人刘养正。”又指着那个一脸苦相的老头儿说,“晋川唐寅。”
“唐寅”两个字一出口,王守仁实实在在地愣了一下!赶紧细看面前这个人,只见这人的眉眼身材依稀像是当年在京城遇到过的吴中才子唐伯虎!
可唐伯虎是苏州人,眼前这位却被称为“晋川唐寅”;而且唐伯虎年龄只比守仁大两岁,这年才四十七岁,可眼前这个老头子看着足有六十上下。再说,当年那位吴中才子丰神俊秀超凡脱俗,潘安、宋玉未可轻比,可眼前这个老头儿却窝窝囊囊一脸倒霉样子……看了半天,实在不敢认实,只得冒问一句:“阁下是苏州的唐解元吗?”
老头子咧嘴一笑:“什么解元,没听说过。”
虽然这老头儿不承认自己是苏州唐寅,可他这一说话满嘴的吴侬腔调,守仁哪能听不出来?忙说:“唐兄还记得我吗?当年在北京城里的‘谪仙居’咱们曾有一面之缘,那时唐兄给在下讲了一番‘涵养良知’的大道理,这些话我至今记忆犹新。”
听守仁热乎乎地问过来,唐寅脸上毫无表情,耷拉着眼皮淡淡地说:“哦,想起来了。当年王大人意气风发,文采飞扬,如今已经做到佥都御史、南赣巡抚,果然是人中龙凤,了不起呀。”
唐寅虽然记得自己了,可语气如此冷淡,守仁这才想起:是啊,和唐寅相识是在弘治十二年的春天,现在已经是正德十二年的深冬,整整十八年过去了,王守仁心里一直记着唐伯虎这位大才子,可人家唐伯虎,早就把王守仁淡忘了。
若是别的官员,被宁王请进府里做客会被看成了不起的荣耀,自然舍不得走。可王守仁来江西以前就知道自己这一趟是做什么来的,对宁王暗自戒备还来不及,哪有闲心在王府里多待,坐了片刻,吃了杯茶,就告辞了。
送走王守仁,宁王笑着问身边的几位谋士:“三位先生觉得这位南赣巡抚本事如何?”
宁王话音刚落,唐寅冷笑一声:“早年我和此人有过一面之缘,他是个什么货色我大概清楚:这人的父亲是前朝礼部侍郎,精于权谋,和弘治朝的内阁三老深相结交,在朝中根基扎实。这个王守仁嘛,学识只能算是中上,脾气倒挺随和,没有什么过人的见识。大概这些年靠着他老子的福荫在京城里混出些名堂。阳明先生?哼,不过就是这么块料罢了。”
听唐寅这么评价王守仁,朱宸濠放心了:“正德这个昏君,只知道用这样的人。”
唐寅对王守仁的看法全是当年那一面之缘带出来的成见,可李士实在京师当了多年右都御史,对王守仁的事他知道得更多一些:“老夫在京城时听说过此人的名气,听说他和广东湛若水一起讲论‘心学’,弟子众多,颇有名声。至于他父亲王实庵,十年前就倒了!王守仁以前混得也不好,什么太仆寺、鸿胪寺,都是闲职,也没听说此人会带兵打仗,不知怎么突然就平步青云当上了南赣巡抚。大概如唐先生所说,空谈之辈吧。”